同庚(52)
一年到头坐在第一排收钱的售票员大姐眼皮都不抬,语气也机械,“来,上车的把票买一下。”
江代出上前叫了声阿姨,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一块钱双手递过去,“阿姨您好,我们是跟着学校来扫墓的小学生,跟班里走散了,没赶上学校的大巴车。我俩身上就只有这一块钱,能拜托您让我们坐到锅炉厂吗?”
他虽然个子高,但还没到变声期,一口一个“阿姨”喊得天真稚气,眼神也清亮透彻,跟在他身后的贺繁看着更是怯生乖巧。
像售票员这个年纪的中年妇女一般都是当妈的人,别管什么脾气秉性,平日怎么对成年人,见穿着校服站得板直的孩子总会天然生起怜爱心,指着后排座位说:“去吧去吧,没事儿,到站了我喊你们。”
司机听了也没意见,转了把方向盘将车汇入车流开走了。
“谢谢阿姨。”江代出把一块钱塞到售票员手里,转头又对司机道谢:“谢谢叔叔”。
贺繁也微微颔首说了谢谢,跟着江代出坐到了车尾空座上,红着面皮长长舒气。
等两人下车急忙忙钻进学校,别说集合点名,连放学时间都过了,其他年级没去扫墓的学生也放学走光了,无奈只能回家。刚一迈开步子就听张丽敏从教学楼的方向传来一声怒喝。
“江代出!你给我站住!”
这一吼声若洪钟,音波震耳,贺繁结结实实被吓得背脊一颤,江代出也一僵,在跑和不跑间飞速作出抉择,最后站着没动。
一来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二来他跑不能丢下贺繁,贺繁方才咳的那么厉害,再跑指定更难受。
气场阴沉的张丽敏几步就冲到了两人面前,脸上泛着焦急的红,唇色是惊慌后的素,扎在脑后的头发马上要散开,刘海也黏在了汗湿的额头上,一看便知有多慌乱奔波。
见江代出老老实实站在原地等着她逮,给她省劲儿,张丽敏已经觉得反常了。更反常的是她刚一过去,向来老实乖顺的贺繁竟然快步迈前,一下挡在了江代出前面,着实让张丽敏讶异。
不过贺繁虽把江代出掩护在身后,但神情看着并不忤逆,也没有要和她对着干的意思,反倒有些无措,像是脑子还没思考完成,身体就率先给出了反应。
事实上,这也的确只是贺繁经由下意识和本能作出的动作。
实在因为江代出总是精力过剩,顽皮捣蛋,气得年美红三不五时就要举个拖鞋满屋子追他,追得富贵飞小旺跳。家里就这么大,每回江代出一见没处可躲的时候,就会先瞄准了贺繁在哪,趁年美红一个反应不及窜到他身后,老鹰抓小鸡似的跟贺繁求救,大喊着“贺繁救我”。
因为有贺繁挡在前面,年美红的拖鞋便不敢真往下落。而为了不被江代出没轻没重的手劲儿掐的腰疼,贺繁便养成了在江代出挨揍时“主动”挺身而出的习惯,这样年美红的拖鞋虚空挥几下便也消气了。
江代出反应过来,一把将贺繁拉到了身后,两人位置瞬时掉了个个儿。
“张老师,您怎么在这儿?没回家吃饭啊?”江代出眯眼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即便败露了也先按兵不动。
“我吃!我吃什么吃?出去一趟丢俩学生我吃得下吗我?”张丽敏后着心口,又后怕,又为自己的轻信懊悔,“还骗我说丢七把钥匙,你怎么不说丢了一串葫芦娃啊?”
江代出看张丽敏眼圈发红,是真为他俩担心来着,玩心顿时散了个干净,被迟来的愧疚感取代,低头乖乖接受批评。看她情绪太过激动,怕她动气伤身,就拿出哄年美红那一套哄她,嘻皮笑脸道:“张老师您别生气,您看我跟贺繁这不是好好回来了吗?还提前到校上课了呢!”
说到贺繁,张丽敏更气不打一处来,心说这臭小子怎么还把贺繁给带累了,指着他脑门训斥:“自己贪玩就算了,你还带上贺繁一起,还有李诚,你们一块儿商量好了骗我是吧?”
江代出一人做事一人当,连忙否认,“没有张老师,贺繁是我硬拉着陪我的,李诚不知情,我就托他给您捎个话。”
“张老师,我也有错。”贺繁站了出来,毅然想为江代出分担一部分责备,“今天不全是江代出的主意,对不起。”
眼见江代出又要反驳,张丽敏扬声喝断,被这俩不让人省心倒挺有义气的孩子弄得哭笑不得。
“南山多远啊,你俩不跟着大人走,万一出点什么事我怎么跟学校和你们家长交代?”
江代出不以为意,反过来劝张丽敏,“老师您放一万个心,打劫的一眼就能看出我们没钱,拐卖也不要我俩这么大的了,能出什么事啊。”
“你还有理了你!”张丽敏被他这无赖劲儿气得跺脚,手一抬指着教学楼,“我是管不了你,已经给你家长打过电话了,去我办公室等着吧!”
第47章
年美红刚给剪好头的客人把碎发扫了,遮布解下来,就接到张丽敏的电话,问江代出跟贺繁回家没有。一听是两人从南山自己偷跑了,急慌慌地送走客人往学校赶,幸好路上又接到电话说俩孩子已经回学校了。
两人正在墙边罚站等家长,听到午休时段安静的走廊里传出脚步声,江代出匆忙压低了声对着贺繁耳朵说:“一会儿你就全往我身上赖,我来狡辩,记住了啊。”
不等贺繁回应,门被敲响了,张丽敏瞪视了江代出一眼,提声应道:“请进!”
年美红推门进来,见两个孩子全须全尾,舒了口气。再看他们班主任那一脸阴沉,羞愧难当地吞了口唾沫,强堆了个笑上前:“张老师,不好意思,大中午耽误您休息了吧。”
张丽敏从办公桌后面站起身,指着面前一张椅子,语气闷闷道:“江代出妈妈是吧,您请坐。”
她神色仍没缓和,一看就是还在气头上,年美红刚一坐下,就听她说:“发生的事情我刚才电话里跟您讲过了,这行为实在是太恶劣,再有一回我承担不了责任,下午必须上报给学校。”
年美红听见这话,屁股刚挨上椅子又站起来,走到墙边狠狠一把揪住了江代出的耳朵。
动作之快,快到江代出都没来得及躲,当即痛得嗷嗷大叫:“诶妈!妈妈妈!妈我疼,你轻点!”
年美红对他的痛呼视若无睹,把他耳朵提得更高,厉声训斥:“怕疼你还敢跑!怕疼你还害张老师担心!你们张老师午休都没回家到处找你们,你快跟老师道歉,快点。”
江代出被他妈揪着耳朵拽到了张丽敏办公桌前,眼泪都飙出来了,挣脱不了只能求饶,“啊妈!妈!我错了我道歉!张老师对不起,我知道错了!”
他这样反应激烈不单是疼的,还觉得当着老师面被老妈拎耳朵难为情,心道她怎么不知道给自家小爷们留点面子啊!哪有这么教育孩子的!这得给他幼小的心灵留下多大的阴影啊!往后一见着老师就抵触从此厌学了怎么办?
而且她是跟谁学来揪耳朵这一招的啊,以前不都是抡拖鞋嘛,那玩意儿拍起来响但是不疼,这揪耳朵就真是要了命了。
贺繁没少见年美红收拾江代出,但往往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少有动真格的。但眼见江代出从脑门到根子根全都红成一片,连最惯用的撒娇耍赖那一套都使不出,想来是真疼着了。
“阿姨,您放开他吧,这事是我的错,我听说南山有个早市,我没去过,我好奇就叫他带我去,丢钥匙的理由也是我想出来的。”贺繁忙站到年美红面前替江代出求请,把方才江代出的嘱咐也抛在脑后。
算算时间,他来锦阳也有快两年了。从一开始的处处不适应,到如今的渐渐习惯,从人地生疏,到与这个城市建立起归属与联系,从不确定自己是谁,到认同了他是锦阳锅炉厂一名学生,是少年宫儿童表演队的大提琴手贺繁这个身份,帮着他逐渐获得这些的人是江代出。
带着他走街串巷到处跑,把自己的朋友介绍给他的人是江代出。拿自己的零花钱给他学大提琴,还雷打不动陪他扛琴上课的人是江代出。记得他不吃葱花香菜,每次都会提醒老板“一碗不加”的人是江代出,在他生病时夜夜咳嗽却只戴着耳塞从不抱怨的人也是江代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