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庚(43)
江致远的笑容在脸上僵了一瞬,不动声色地接过两个孩子手里的行李,“都好就行,走吧回家,车在外面等着呢。”
过年期间的首都交通拥堵,司机放假,江致远没有自己开车,叫了一辆七个座的商务出租,足够容纳四个人和两个行李箱。
车窗外的霓虹灯与广告牌在林立高耸的摩天大楼间相映生辉,铺开这城市繁华浓郁的底色。远处交错的高架桥如数条巨龙静静盘卧,桥上车流穿行如织,像长空中无数星子闪烁的投影。
江代出看什么都激动好奇,忍不住一直扒着窗子东张西望。
一辆同速行驶的公交车挡住了窗外夜景,江代出把头转向另一边车窗,瞥见身旁的贺繁低头盯着鞋面,不知是在认真听司机师傅与江致远大聊股市,还是心情不好。
江代出无法全然感同身受,但隐约明白贺繁是为了什么不开心。当初贺繁刚来他家的时候,看到他爸妈的注意力老放在贺繁身上,他心里也犯过别扭。好在感到爸妈给他的疼爱没少,关心没少,连挨的骂也没少,渐渐就释怀了。
正想着该怎么安慰一下贺繁,车内蓦地响起一阵手机铃声。付雅萍接起电话,开口说的是英文,虽不像电视里那种纯正的发音,但至少能对答如流。
江代出从没在现实中见过能用外语和人打电话的人,就算是他们英语老师也只是带着他们念课文。他轻轻戳了戳贺繁,凑到他耳边小声问:“你妈英语怎么说得这么好?”
贺繁回神,也贴近了江代出的耳朵,“她经常出国演出,还有好多外国朋友,见了面都是说英语。”
江代出比了个拇指表示钦佩,又说:“难怪你会那么多英语单词。”
贺繁的词汇量积累都是靠他看课外拓展题时自己背,跟别人没有关系。但付雅萍此时就坐在前排打电话,贺繁便没有解释。
一路上车流时堵时畅,从火车站到江致远家的路程长到江代出觉得不可思议,想着要是在锦阳,这一个多小时能从南到北再从北到南来回好几趟了。
出租车穿过一道高耸巍峨的雕石拱门,驶入一片公寓小区。江致远给司机指了路,车子在一片造型别致的假山尽头转弯后又继续开了一段,停在一栋几十层高的大楼前。
江致远家住的是上下跃层,江代出头一次见着自家屋里带楼梯的房子,进门一看到就发出了“哇塞”一声感叹。
换作一般人,这样的反应肯定会显得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但江代出身上就是天然自带了一股强气场,让人不敢往轻里看他。
年美红跟贺伟东一个是个体户,一个拿死工资,收入不高,但江代出从小得到的都是父母能给他的最好的。所以即便他自小住着几十平米没有电梯的旧家属楼,穿着年美红在“商贸市场”淘来的盗版贴牌棉衣,面对他从没见过的高档事物,眼里也找不出半点敏感自卑的情绪,只有纯粹的欣赏与新奇。
也从不觉得自己在谁面前矮一头,大人领着他进屋就进屋,招呼他坐沙发就坐沙发,始终是开朗俏皮又从容的。
而不知怎么踏入这间房子的人是贺繁。
因为一进门,他就发现客厅墙上的照片换掉了,原本有他一份的全家福都被换成了付雅萍光彩夺目的舞台照。
眼前这个他生活过的家又一次向他敞开了大门,像是迎接着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第38章
江致远给江代出准备的房间就在贺繁的房间对面,是贺繁以前练琴的屋子。
江代出见那房间不仅宽敞,还有大床,洗漱后就兴冲冲地一头扎了上去,在厚实暖和的被子上来回滚了几下。
这全身舒展的感觉实在久违了。
在贺繁来他们家以前,江代出一个人住他们现在的隔断间,虽说是麻雀大点儿,但五脏俱全,他还是有张一米五的双人床可以自在地翻腾。
贺繁来了后,他的生活空间严重压缩,小说玩具被搬去外面他不说了,柜子衣架要共用也就算了,让他难以忍受的是狭窄的上下铺单人床,那真是躺在上面翻身都费劲。
然而大屋子好归好,可到了首都的第一晚,江代出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因为太安静了,没人说话。
这么大的孩子都有这个毛病,在一块儿时未必多近乎,但一分开了就想。
就比如说现在吧,他特想跟贺繁讲讲自己对首都和新家的印象,如果贺繁没睡,会应他几句,就算睡了,也能听到他平稳有规律的呼吸声。而此刻,他左转是空气,右转是窗户,心里感觉怪寂寞的。
习惯这个东西很可怕,才半年时间,江代出已经回忆不起在贺繁来之前,他每一晚是怎么过的了。
他想找找屋子里有什么好玩的,注意到进门的左手边有个镶嵌式的书柜,透过玻璃柜门能看见里面稀疏摆放的书本。他下了床走过去,想着放在他房间里的应该能动,就打开柜子看了看。
可除了一些琴谱和CD,还有学校会给学生推荐的课外读物,就只有几本诗歌散文集,江代出不大感兴趣。
书柜的最上层还平放着几个笔记本,江代出拿起一本翻了翻,认出是贺繁的笔迹,上面写的大概是些跟大提琴有关的东西,他看不懂,准备放回去,却瞥到封皮右下角写着的名字——江繁。
江代出看着那秀气的铅笔字愣了一愣,才意识到那是贺繁的本名。
一个已经不再有人叫了的名字。
在锦阳,他是初来乍到的贺繁,是“贺年的弟弟”,是“贺伟东家新来那个小孩”,不能向人透露自己真正的身份和生日。而到了首都,江致远跟付雅萍也没有一句谈及他过去的事。
可每个人都本应是他自己。
从小看热血小说长大的江代出,自有会替遭受不公者感到不平的心,先前还为大家全围着自己转而洋洋得意,现在反而同情起贺繁所受到的忽视。
他站在书柜前思索了一会儿,转身拧开了房门。
江致远跟付雅萍的卧室在走廊另一头,江代出蹑手蹑脚地走到贺繁门口,轻轻敲了两下,小声地问:“贺繁,你睡了吗?”
说完就把耳朵覆在门上听动静。
里面传来一阵细小的窸窣响动,大概是贺繁开了台灯,门缝里透出暖色的光。踩着拖鞋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跟着门便开了。
贺繁的眼睛有些微微泛红,不知是不是因为困的,没有神采,迷茫疑惑地看着他。
江代出站在门口挠了挠头,“我睡不着,你困不困?”
贺繁摇了摇头。
“我想跟你呆一会儿。”江代出嘿嘿一笑。
江代出脸上的笑意牵得贺繁也勾起嘴角,把门开大了些,示意他进来。
江代出一下钻进屋里,回身关了门。
贺繁的房间也是张大床,江代出没有想到,因为他睡觉总是会缩在一个角落,保持同个姿势一宿不动。
两人就着一盏床头灯都坐到了床上。
“我屋里那个书柜是你的吗?”江代出问。
贺繁点头,“嗯。”
“你怎么没几本有意思的书啊?”
贺繁实话实说:“我看书比较少。”
“你那些琴谱怎么还有钢琴的,你还会弹钢琴吗?”
“一点点,我大提琴老师两样都会,她说钢琴可以作为学其他乐器的基础,也最常用来和大提琴合奏,叫我多少得会一些。”
其实江代出住的那个房间里原来还放着一台立式钢琴,但贺繁没有提及,也没有问起它的去向。
不过是移走一样东西而已,对这家的大人来说简单而轻易,或许是碍事了多余了,或许只是没那么喜欢,不想要了。
江代出不懂音乐,觉得贺繁会乐器特厉害,忽地心里冒出了一个念头,“贺繁,你大提琴还想不想接着学?要不在锦阳报个班?”
贺繁闻言抬头,又苦涩地垂低了眉眼。
他当然想学,但学乐器是很费钱的,就算是在小城市,学费也未必便宜。他看得出亲生父母家是很普通的家境,自己成了这个家的一员,就要适应这个家的经济水平,不能提为难大人的要求,不能增加额外的开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