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庚(61)
贺伟东不动,眼神在三人脸上来回睃巡,最后落定,抬手虚虚一指贺繁说:“这个是我儿子,亲儿子......学习好,名列前茅,就跟我小时候一样......”
他脸上露出慈爱的笑意,那确实是一个父亲炫耀孩子时骄傲的神情,然而一瞬便逝,短暂的像是从没出现过,就转为了苦笑。
“听话,老实......跟我一样就知道学习......”他顿了顿,接着说,“文弱书生......只会学习,学习......”
“贺伟东!”年美红意识到他要胡言乱语什么,偷着看了眼贺繁,想要打断他却没来得及。
“可有什么用?我是咱村里唯一一个大学生,有什么用?不还是带着老婆孩子挤在锅炉厂,说好听了是个工程师,其实就是个破画图的,一辈子赚这点死工资,什么用都没有。”
他边说边摆手,那表情姿态明明白白地表达着对自己的否定,也同样否定了他认为性情与他相似的贺繁。
贺繁在他说完这句话时脸上没了血色。
反应过来的江代出正要发火,贺伟东又喊出一句:“我拿什么跟江致远比?我拿什么跟他抢儿子?”
甚至在江代出闹着不肯去首都的时候,自己都没法硬气地和他亲生父母保证他留下也能过的一样好。这股窝囊劲儿憋闷在心里,经年累月地锉磨着一个父亲与男人的自尊,同不能面对的现实一起将他压垮至无法喘息。
江代出闻言一愣,听他语调凄然道:“大年怎么就不是我儿子呢?怎么会弄错呢?我就想不明白了,这么多年我也想不明白......”
贺伟东是块“读书的料”,却眼见那些没穿过长衫的人飞黄腾达,老齐是,江致远是,连昨晚一起喝酒的老齐的朋友也是个初中没毕业就出来闯社会,现在住着电梯房,开着小轿车,日子红火风光的小老板。
人到中年,始终碌碌,越来越觉得对于男人来说,别的一些品质比循规蹈矩有用处得多。像他发小老齐,自小书读得不行,但性格敢闯敢干。像江代出的亲爸江致远,精明圆滑能言善道。像他认识的不少小有所成的人,哪个也不是靠着老实本分发的家。
所以不是贺繁不好,只是太像他了。
像他不是好事。
这些话的意思太直接,也太让人难堪,贺繁一字没落地听见,便明白了贺伟东为什么消沉,为什么酗酒,为什么他年岁见长后身体照原来好了许多,贺伟东看他的眼神依旧含着忧思。
是他身上流了不该流的血,毁了这个原本和乐美满的家,让年美红失去了体贴温柔的爱人,让江代出再也找不回记忆中那个亲切的父亲。
作为儿子,他似乎总是让人不满和失望。
南屋的电子铃机械地响起“欢迎光临”,年美红约的客人到了,朝里问有没有人在。
年美红慌忙吸了下鼻子,觉得自己肯定是见不了人的面貌,提声应道:“张姐,你先坐会儿,我马上来!”
这位张姐知道她家有两个孩子都放假,早上时间指定紧的要命,回了一句:“我不着急,你忙你的。”
要不是被这一声门铃拉回来,年美红险些也要情绪崩溃。
这样成天为贺伟东担惊受怕的日子不知几时才到头。怕他喝坏了身体,或是醉在外面出什么事,只要他晚上没回来,一接到电话就怕是派出所或者医院打来的。
也怕像今天这样,酒后说出什么让孩子听了难受的话。
年美红抹了抹脸颊,转向贺繁时满眼歉疚,却不知怎么开口安慰,看着他心疼的讲不出一句话。
她知道要是说那都是贺伟东的醉话,让他别往心里去,贺繁一定会回答他知道,他不会,让她放心。而他越是那样懂事,年美红越觉得这话说了不如不说。
有客人在等,她不能耽搁太久,贺繁不想她为难,语气平静地主动开口:“阿姨,你去忙吧,叔叔交给我和江代出。”
年美红心里一揪,“小繁......”
贺繁与她相顾,却没再说什么。
一旁的贺伟东发泄完了情绪,可能是清醒了一点,也可能没有,越过妻子和孩子一个人朝屋里去了。江代出看着他进门时扶着门沿那颓然的背影,第一回深刻意识到,他跟贺繁的事,于他爸而言一直是心结。
可江代出不认同贺伟东说的那些,觉得贺繁一点也不像他。
贺繁才不会面对事情只知逃避,把后果留给别人。贺繁明明是更像他妈,聪慧而坚韧,只不过沉静少言些罢了。
他替贺繁感到不平。
第55章
年美红接着为这个家忙碌去了,江代出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不愿意在家面对贺伟东,拉着贺繁出了门。
一开始没想好要去哪,只顾抓着贺繁低头匆匆往前走,不知不觉走到了贺繁平时练琴的江边。
贺繁贫血,长年手脚冰凉,今天尤甚,江代出抓着贺繁一只手走了一路,都没有帮他暖过来。
天色暗沉的似乎随时要下雨,江边也起了风。
沉默了一路的江代出看见水面荡起波痕,转头看只穿了件短袖的贺繁,心里有点后悔。
“你是不是冷?”江代出觉得自己挺差劲儿,只知一味宣泄,什么都不能为贺繁做,“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他感到羞惭,觉得自己不配当人家哥。
贺繁的目光由空远处移了回来,摇头说:“不冷。”
漆黑的眼眸似一汪深潭。
江代出看着他嘴角勉强的弧度,心里不好受,往他面前一站,很认真地说:“贺繁,你在我眼里特别优秀。”
贺繁闻言对上江代出的视线,微微展颜,又看向远处,“陪我走走吧。”
不管是不是要下雨,江代出二话没有都会奉陪,可他看得出贺繁的笑意并未达眼底,焦心地站着不挪步。
“真的!我不是安慰你!”他语气坚定又诚恳,“你看你,长得好看,学习也好,大提琴还拉得那么厉害。”
贺繁不答话,抿唇垂了眼。
“你别听贺伟东瞎说,学习好怎么就没用了。要没用大家还上什么学?考什么试?再说也不是谁想学好就能学好的,你看我就学得稀巴烂,你就是比我有本事,比我强多了。”
为了让贺繁开心起来,江代出不惜踩一捧一地自我贬低。
要是贺繁不开心,他的开心就无人分享,没了意义。也怕因为贺伟东的话,隔阂了他跟贺繁。他手足无措,嘴皮子也不利索了,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贺繁的反应。
贺繁停下脚步,表情慢慢舒展,对江代出说:“我要是像你这么讨人喜欢就好了。”
是由心底而发的,羡慕的语气。
突然被夸,江代出反倒慌张,认为贺繁是觉得自己不讨人喜欢,急忙喊出一声:“你哪里不讨人喜欢了,我最喜欢你了!”
在他眼里,贺繁是初时一碰手感冰凉的玉,在手里捧久了便和自己的体温融为一体,渐渐化进骨血皮肉,成为与他不可剥离的一体。他看的风景一样透过贺繁的眼睛,他触到的事物也经由着贺繁才形成印象与记忆。
他热爱与贺繁共同塑造而成的自己与这个世界,贺繁怎么会不好?
怎么会不讨人喜欢?
远处天边,一道光线乍然穿透了霭霭云层,在江面洒下碎光。
他这一嗓子动静不小,贺繁一怔,眼中的雾气都被震得散了开。
说实话,在他们因着血缘被草草拨乱反正的最初,他嫉妒过江代出。
因为江代出不仅是锦阳的贺年,也可以是首都真正的“江繁”,而自己却好像谁也不是。
他一无所有,而江代出拥有全部。
可渐渐他意识到,他的处境并不由江代出造成,倒是江代出的生活切切实实地被他的到来打乱了。
那样突然的变故,江代出何尝不也是迷茫混乱,却自己摸着黑还要腾出一只手抓着他,把他从十岁的惶然无助里风风火火地拽了出来,且从不邀功。
所以他不再嫉妒了。
只是偶尔,他会为自己感到一点心酸。
江代出见他不言语,紧张出了一脑门汗,晃晃他的胳膊苦着脸问:“贺繁,你不会真跟我生气吧?不会以后不跟我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