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庚(30)
江代出吃饭最积极,主动帮忙盛饭拿碗筷,一旁年美红提醒道:“拿三个碗来就行了。”
他听出言外之意,问道:“我爸不回来吗?”
年美红把盛好的饭递给他,又接过来一个空碗,“你爸上你齐叔家了。”
江代出不满地嘟囔了一句:“他最近怎么老不回家吃饭啊。”
跟着端了三碗饭上桌。
贺繁有眼力地帮忙接过,心里也觉得贺伟东似乎最近常常很晚才回来。
“不管他,咱们吃咱们的。”年美红给贺繁夹了一块炒鸡蛋,“来小繁,吃这个。”
贺繁接过,礼貌地道谢。
江代出埋头挑鱼刺的脑袋抬起来,对着贺繁的碗酸溜道:“妈,我也要吃那个鸡蛋。”
年美红无奈,用筷子把盘子往他那边戳近了些,也给他夹了一块,“这不都是嘛,自己夹。”
江代出嘿嘿笑着把鸡蛋吃了,又抬头,“妈,我爸是不又喝酒去了?他最近身上怎么老一股酒味啊?”
年美红微微叹气,但不想让孩子心里对爸爸有意见,含糊道:“他最近上班累,喝点酒放松放松。”
江代出:“我爸不就坐着画个图嘛,能有多累。”
贺伟东是大学生毕业进的锅炉厂,绘图工程师,实打实的技术岗。陈玉超,赵宇航和罗扬他们家长都是车间组装零件的工人,经常说羡慕他爸不呆车间坐办公室,工作清闲还不脏,文化人就是体面。
江代出不懂这些,倒没因此自得,就记得他爸的工作不用花什么大力气。
“你当大人的班儿那么好上,钱那么好挣呢。”年美红用筷子敲了下江代出的碗,板脸轻斥道。
江代出朝他妈做了个鬼脸,继续挑鱼刺了。
旁边的贺繁一语不发,这一个月来,他将这家每个人的情绪都看在眼里。他知道贺伟东喝酒是因为心情不好,以前带他的一个保姆经常偷家里的酒喝,被他看见了就说自己心情不好。
而贺伟东心情不好的原因,不用多说,他也感觉得到是因为什么。
晚钣后年美红催促江代出写暑假作业,江代出磨磨蹭蹭找了一堆借口,后来说出去叫富贵和小旺,实际出了门又不知道跑哪玩儿去了。
九点多的时候外面传来钥匙开门的窸窣声。年美红盯着表等了一晚上,在里屋听见动静忙出来查看。见贺伟东一身酒气地扶着墙在门口发呆,也不脱鞋也不进屋,从鞋架拿了双拖鞋给他,语气带着埋怨,“你就不能少喝一点。”
贺伟东艰难地侧过半个身子,皱着眉摆手,一脸不愿多听。
年美红叹了口气,“那你洗把脸去。”
贺伟东充耳不闻,左脚绊着右脚地想要径直回卧室。
年美红上前搀他,却被熏得不行,“你这一身味儿太大了,是不是吐了?不行漱个口去吧!”
“行行行,你别推我。”
贺伟东这会头晕得厉害,不想再听年美红唠叨,打着晃儿地迈步往洗手间走。刚一进去就踢上个塑料盆,被里面的水溅了一脚。他茫眼低头一看,见那盆水浑浊不清,泡着的衣服上还有血渍,转头问年美红:“这什么呀?”
年美红这才想起来有衣服忘了洗,随口解释说:“小繁的衣服,他今天流鼻血流上去的。”
贺伟东没再作声,拧开水龙头,把脸低进了哗哗的水流中。
年美红转身去阳台给他拿新洗的毛巾,回来见贺伟东还在弯着身抹脸,隔了几秒,听见他发出颓然失控的啜泣声。
“伟东?”年美红慌着拍了拍他,“伟东,你怎么了?”
贺伟东背对年美红,双手撑在水池两边,瘦削的肩胛骨微微颤抖,平时腰直背挺很精神一个人,浓黑的发色里竟不知从何时起掺染了几丝白。这会儿年美红站在他身侧,头一次觉得三十几岁的丈夫也有了人到中年的憔悴与疲态。
自从家里出了这个事,年美红差不多把她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完了,后来两个孩子全留在了身边,这才慢慢缓过来一些。
可年美红知道,贺伟东为了不让自己和孩子看出他心里难受,在家的时候都是强作笑颜,出去外面就更不能表现出情绪异常。
然而遇上这种事,有哪个做父母的人能够一下子接受。
她觉得孩子爸要是能喝几顿酒发泄下也好,免得积在心里闷出病来,况且和他一起的都是知根知底的熟人,这么一想便由着他去。
前几次贺伟东都是喝多了回来倒头就睡,这样酒后痛哭还是头一回。
年美红看他这样心里也酸苦,把毛巾递了过去,“你擦把脸,先进屋。”
贺伟东洗过脸,但醉意半分没减,挥开年美红的手踉踉跄跄出了洗手间。然而没走两步就身子一歪贴到墙上,跟着全身卸了力似地靠着墙滑坐下去。
“你别坐地上,地上凉,进屋去。”
年美红伸手去拉他,顾及贺繁在房间里,故意压低着声音。
然而从贺伟东一进门,贺繁就在离门口两三米的隔断间里听到了他弄出的动静。
玻璃拉门紧关着,贺繁在房间里却不敢弄出一点声音,在书桌前坐得端正僵硬。
他隐约听得清门外贺伟东酒后沙哑干涩的嗓音。
“美红啊,你说小繁这孩子能养活大吗?”
年美红一滞,松开拉他的手反推搡了一下,“贺伟东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我不是胡说,你自己想想,他从来咱们家,来了多少天就病了多少天,你以前见过谁一发烧能烧到四十度?”
“你说你怀孕那会儿能吃能睡,胖了那么多,生的时候也挺顺利,他身体怎么这样?”
门口传来钥匙孔的转动声,江代出在赵宇航家看了一晚上动画片,卡着年美红规定的门禁时间回家了,进屋就是一愣,“爸,你怎么坐地上?”
“你爸喝了点酒,没事儿。”年美红吸了下鼻子,强收拾了心情,重又去搀着贺伟东的胳膊,“大年,你给我搭把手。”
江代出不情不愿地伸手拉起他爸,嘴里嘟囔着:“又喝,天天喝。”
记忆里的他爸很少有这样的时候,以前都是下班回来就洗菜做饭,吃完饭回屋靠着床看新闻联播,烟没了就喊他去院儿里的小卖部买,再多给个五毛一块买零嘴的跑腿儿费。对于贺伟东这阵子经常的醉酒晚归,他心里早生出了不满情绪。
贺伟东此时面红唇白,看着江代出半天眼神才聚了焦,可光亮一瞬又变得暗淡。他一边被扶着朝屋里走,一边口里念唠着:“大年啊,你怎么就不是我亲生的呢,你要是我亲儿子多好,怎么就成了别人家的呢?”
江代出一听这话心里也不好受,态度软化了些,“我不还是管你叫爸么,你永远都是我爸。你快进屋去,我妈干一天活儿了,你少在这折腾她。”
贺伟东仿若没听见,自言自语道:“人这一辈子辛辛苦苦到底是为了什么啊?连儿子都不是自己亲生的,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意思。”
年美红赶紧提醒他,“你小点声,小繁还在屋里。”
贺伟东眼神混沌地看着年美红,“你说是不是你们家的基因有毛病?你两个哥哥夭折,秀玲怀了得有四五个了吧,一个没生下来,你说是不是这个问题啊?”
年美红被这话说得心惊肉跳,语气照方才有些压不住,“贺伟东,你胡扯什么呢?”
“你看小繁这孩子病怏怏的,来家才多久,又是肺炎又是哮喘,这又流上了鼻血了......”
江代出听到这,本着有一说一的态度打断道:“他流鼻血是意外,让我不小心拿球砸了。”
年美红没想到是江代出弄伤了贺繁,一瞬间心中的压抑,紧绷和恐惧齐齐爆发,忍不住冲着他喊道:“大年!你怎么能又欺负人啊?你上回是怎么跟我保证的来着?”
江代出本以为没自己什么事,结果却冷不丁被骂,一下就委屈起来,“都说了我是不小心的!他明明能躲开,非站在那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