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何事?(55)
符苏点头。
他们不常谈起过去,但偶尔交谈时的只言片语,足够他了解汪霁单纯的过去。
“那你呢?”汪霁说,“为了公平,总不能就你那么神秘。”
符苏笑了笑:“没什么神秘的。”
有些事不说是因为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说,而不是有什么不能说。
符苏的第二条动态发布在四年前的冬天,和第一条动态的发布时间只差两天。静谧的雪山湖泊,梦莲湖的湖面结了冰,镜头里的世界仿佛陷入了无尽的冰封。
他回忆:“那年年初生的病,然后就一直在治疗,注册账号是在病情好转之后了。”
四年前,又一次出差奔波后,符苏开始低烧。
手上的项目已近尾声,他那几年一心扑在工作上,绝不可能因为自身原因耽误进度,于是拿常备药先顶住。等到项目结束,庆功都来不及,他直接被助理载去了医院。
低烧发展成高烧,在医院住了半周,手头的工作不停积压,没听取医生的建议,他选择了提前出院。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小病只是他人生中的一个小小插曲,毕竟符苏常年健身控制饮食,每年的体检报告正常的堪称业内仅有。
然而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在太阳穴疼了半晚后,他开始双耳耳鸣。
起初他还在坚持着上班,但某次开月例会,窗外高楼林立,符苏端坐在座位上,量身剪裁的西装笔挺,他那么年轻就已经坐在了世界金融的心脏上,可撑着额角忍耐过熟悉的耳鸣后,他看着面前同事一张一合的嘴角,发现自己的世界仿佛被按了静音。
总有一些病说不清楚,就好像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在二十多年顺风顺水的人生后,命运为了彰显公平,给了符苏一点挫折和坎坷。
被确诊为突发神经性耳鸣耳聋后,从间歇性的耳鸣突聋到幻听,再到双耳听力极速下降需要佩戴助听器,仅仅只有两周的时间。
“然后就辞了职,回了加拿大。”符苏很平静。
生病的事情瞒不下去,他父母心急如焚飞来美国劝他辞职回家,回去后他们几乎找遍了多伦多所有的私人医生,甚至还去找来华人中医。
问原因,工作压力、休息不足、心理状态,没有医生能说清楚。问康复,却都隐晦地道一声遥遥无期。
一朝跌入谷底,那称得上是符苏人生的至暗时刻,从小的教育和成长环境让他习惯了掌控所有。第一次,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配合着医生,寄希望于那一点飘渺的能够治愈的可能性。
“但我还算幸运。”讲到这里的时候符苏对着汪霁笑了笑。
漫长的治疗后,在冬天来临前,他棘手的病情有了出人意料的好转。
但汪霁知道这不是结束,符苏的账号连续发布动态两年多,却在去年突然中断。他也还记得刚认识符苏时,他解释自己听力问题时所说的话——“得到治疗后病情原本有过好转,但去年又加重了。”
去年病情加重,而下半年他就来了云岭。
“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符苏说:“我可能没提起过,我父亲在加拿大有个公司,我有个弟弟。”
简单的两句话,汪霁脑海中瞬间闪过许多电视剧里的离谱情节。
但符苏神情丝毫不显沉重,于是他故作轻松地问:“你争家产争输了,被发配到这了?”
符苏笑了笑,道:“差不多吧。”
符苏的父亲符朗早年做私募股权,再然后创办了自己的公司开始接触基础设施和房地产。
弟弟符鸣比符苏小四岁,父亲大部分的精力给了公司,母亲生下符鸣半年后选择回到母校任教,父母繁忙,符鸣是符苏陪伴着长大的。
“那怎么……”汪霁欲言又止。
符苏道:“可能正因为如此,我对他太过苛刻。”苛刻,他斟酌很久后用了这个词。
当年毕业后符苏选择留在美国进了投行,符鸣后他几年毕业,回到加拿大进了家里的公司。那几年符苏忙于工作,偶尔回到加拿大一家团聚,符朗对他细说符鸣在公司里的表现,好或不好,他在符鸣面前总是表现的直白。
惹得母亲常暗里对他说,感觉符鸣惧他这个哥哥比惧父母要更深。
那时符苏只把母亲的话当作玩笑,长兄如父,符鸣是他陪伴着长大的。符鸣的第一次走,第一次跑是他见证的,第一次骑马,第一次攀岩,也是他教的。
他在这个弟弟身上倾注了数不清的时间、精力和爱,如果说惧有一分,那他相信依赖和信任该占剩下的九分。
病情好转后,符苏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再回到投行,那两年他修养为主,开始一个人四处散心。
而符朗年纪大了,在父亲的几次劝说下,符苏也开始逐渐接触公司事宜。
矛盾爆发在去年年初,符鸣因为判断和决策上的失误导致手上的项目停滞,分公司陷入危机,连带着总公司的资金周转也出现问题。
“急功近利。”当时的符苏面容冷肃在会议上吐出这四个字。
在他看来,一次的判断失误可以理解,符鸣的心态才是最大的问题。
谁也没想到这短短四个字会引起符鸣那么大的反应。
他们所有人都不知道,在符鸣的世界里,他哥是他头顶悬着的一轮烈日,二十多年来他始终活在烈日的光辉下,焦灼,不安,经常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融化。
在被呵斥的那一瞬间,他看着他哥望向他的眼神,那么冷冽又锐利,数十年如一日的高高在上。
于是压抑在心底数十年的复杂感情让他在那个瞬间失去了理智,不顾一切地撕开了兄友弟恭的面具。
当时的景象符苏在脑海里回想过一遍又一遍,他印象最深是那天最后,符鸣眼里带上阴翳,似笑非笑道:“我这段时间总是想,连做梦都想,如果你的病没好,该多……”
这句话最终被符苏亲口打断:“符鸣,我给你机会,把这句话收回去。”
一年多的潦倒狼狈,这句话绝不该也不能,从他最亲的人嘴里说出来。
他用极冷的目光逼迫符鸣闭了嘴,但符鸣的未尽之言到底是什么,也已经很清晰了。
震惊,怒极,痛心,情绪起伏下符苏本就没能完全稳定的病当场复发。
窗外风卷落叶,深秋的夜晚,屋内一时静默无言。
第35章 作个闲人
汪霁见过符苏发病时的样子,失去听力,连日高烧,控制不住地呕吐,闭着眼睛时额角青筋都暴起,他的人生在患病前大概从没有过那样狼狈的时刻。
在他心里还没有对符苏生出情愫,只当他是普通朋友的时候,看到这样的他尚且心生不忍。连汪姨在他病后都会特地跑来送鸭送鸡,满脸流露出疼惜。
他无法想象被符苏陪伴着长大的符鸣是以什么样的心说出这句话,也无法想象符苏听到这句话时的心情。
他垂下眸,快速地眨了眨眼。
半晌,符苏开口:“那是去年年初的事了,再次出院后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父母,也不知道要怎么面对符鸣,只好选择了逃避。”
是非对错容易论,可面对骨肉至亲,谁又能说得清?
不忍再看见父母纠结痛心的眼神,医生也数次给出建议,劝他好好休养保持情绪稳定,所以在出院后不久,符苏决定离开加拿大。
不再是像从前那样带着摄像机四处闲走散心,这几年一件件事情后,他心烦意乱并且身心俱疲,想要放任自己放下一切好好休息休息。
在符朗问他想去哪儿的时候,他的视线移到他父亲的书桌上,那里立着一张老照片,被珍藏了很多年,照片上是符朗曾无数次满怀眷恋地对他们提起过的,家乡的山林。
于是,随口的一个答复,让他倦鸟归林。
砂锅里,柚子的水分渐渐熬干。
汪霁站起身,符苏的一双眼跟着他走。
看他身上柔软的毛衣因为卷起衣袖在小臂上堆叠,看他拿起木勺翻拌锅中粘稠的果肉。
汪霁拿着勺子,问:“你现在还生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