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言说夜晚(143)
黑社会的地盘,刀枪棍棒总是很常见的。傅云宪从地上捡了根铁棍,走到那跟班身前,问他:“怎么打你的?”
“一开始喊打喊杀地直接在大街上追,后来把我堵进了窄巷子里,还好我跟四爷打过江山,也就开头蹭破点皮,后来找着机会溜了,搭车跑——”
话还没完,傅云宪猝然扬手,朝那人头上狠狠砸下一棍。
那人应声而倒。
众人惊呼声中,傅云宪仍不停手,低下头,又极冷静地朝人头上补了两棍。然后他扔掉带血的铁棍,抬手拭了拭溅在脸上的血迹,没什么表情,转身对年过半百的胡石银说:“雇凶杀人,致人重伤,性质仍是故意杀人。”
就连久经沙场的胡四爷都被这份狠劲与戾气吓了一跳。
洸州的夜再次降临,胡石银与傅云宪并肩立在晶臣酒店的落地玻璃窗前,一边举杯共饮美酒,一边俯瞰脚下辉煌的城市夜景。此番回洸州,胡石银没有回自己的胡家大宅,而是在这里租了一间豪华套房,对外人,他仍谎称自己还在北京拍电影,平时行事十分低调。
傅云宪从上海过来,两地往返数次,已在洸州逗留了一月有余,此刻同住晶臣酒店,就住胡四爷的楼下。
似乎养成了某种习惯,他也喜欢凭窗眺远,一览众山小的滋味,令人着迷。
“整个洸州,不,整个粤东,除了这位盛检,只怕没人敢接你给的那份名单。”傅云宪眯了眯眼,说,“胡总,如果没有他,这桥不是你造塌的,你也冤定了。”他也跟那位盛检一样,不唤对方“胡四”,也不口称“四爷”。
“你的主意是不错,可这盛宁我是真害怕啊,好像什么都打动不了他,我跟他还算有杀父之仇呢。”这回只是暂时脱困,并没有彻底洗白,甚至连分红协议都没能成功逼对方签下,胡石银深以为憾,叹气道,“我不认为他就会放我一马,总有一天,他也会像送李乃军、送谢安德那样,送我进去的。”
“扫黑除恶不归反贪局管,”傅云宪笑了,“再说,洸州长夜漫漫,他能不能活到那天还未知呢。”
“是啊,就让那个小检察官去跟这漫漫黑夜作斗争吧!”繁华夜景催生狂热欲望,这座钢筋丛林中,不怕黑的人比比皆是。胡石银掉头对傅云宪说,“傅律,我现在是不得不金盆洗手了,你一定要想办法让我合法合规地赚到更多的钱,至于案源你不用担心,我保管你从此源源不断,都是能挣大钱的案子。”
“当然,‘喋血江湖’的旧时代早就一去不返了,新时代里合法合规能赚钱的门道也是很多的。”搁了酒杯,傅云宪微微一勾嘴角,“都说‘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法律有时也是,关键就看谁有本事能打扮它。”
这话说得十分霸气,这人也确有挑战司法极限、改变既成事实的高明手段,胡石银为自己的慧眼识才感到满意,忍不住对脚底这座野蛮又繁荣的城市一抒胸臆,啧啧叹道:“洸州真是个好地方啊!傅律,你看,海晏河清,万家灯火。”
“是吗?”傅云宪轻轻笑了一声。他掏烟,点燃,深吸一口,吞云吐雾。良久,才说,“我却只能看见满城衣冠,遍地禽兽。”
翌日中午,太阳煌煌当空,傅云宪才走出了晶臣酒店。然而他没想到,竟有一个少年在酒店大门外蹲了他一宿。
十五岁的少年清清秀秀,单单薄薄,一直抱膝坐在一个花坛边,活像个招人怜见的小乞丐。见傅云宪出门,他便抬起了头,用一双红通通怯生生的眼睛望着他,眼神却稚气清亮如同幼鹿。
傅云宪喊他一声“苏苏”,问他:“你怎么不上去找我?”
这个被称作“苏苏”的少年站起了身,但却抗拒地不肯回答这个问题。他知道这个男人近些日子一直跟黑社会厮混,他知道他就快跌入深渊、万劫不复了。
傅云宪试图走上前,去拉少年一把,可对方却极不给面子地后退了一步,像是厌极了他、怕极了他一样。于是傅云宪连名带姓地称呼少年,冷声道:“许苏,你要不想留在这里,我找人送你回上海。”
同龄人早就开学了,他却翘课翘得理直气壮。许苏依然犟着不开口,只是一味摇头。他的摇头具有多重含义。他偶尔能看见这个男人眼里的落寞与不忿,化作一股暴戾之气,久踞不散。
傅云宪有点不耐烦了。如今的他越来越容易不耐烦,时间堪比金钱,对一位即将功成名就的律师而言,尤甚。他转身就走,留下冷冷一声:“想留,就跟上来。”
没走出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杂沓的跑步声,然后一只手就拽上了自己的手腕,紧紧不放。
许苏的声音,那声音一如既往地透着股傻愣愣的别扭劲,他说:“我不是跟着你,我是守着你。”
傅云宪低一低眉,为这份傻气笑了。
但攘攘人群中,他终究是没有挣开这只紧紧拽着自己的手。
洸湄跨江大桥的塌桥事故与沈司鸿的案子在周省长的指示下很快就定调了。盛宁拿出了定稿版的设计图,而严院士与设计院也承认了,出于美观考虑,他们擅自改动初稿,使得钢板变薄、钢梁变窄,美合置地正是按此定稿版造的大桥,不存在故意降低工程质量的犯罪行为。湄洲交通运输局长期贪污大桥养护维修项目费用,隐瞒了大桥多次遭遇船只撞击的事实,加速了大桥的疲劳破坏,而超载的土方车队就是轧断大桥的最后一根稻草。
陶可媛获救后,陶晓民也不再顽抗,对自己及集团内部存在的腐败问题供认不讳,加上佟温语生前调查工作做得仔细,洸州城桥集团贪腐案基本板上钉钉。
洸湄两地都有大型国企或机关单位涉案,正是“查处一个、揪出一窝”,沈司鸿的案子倒比他们简单,根据他的认罪书与盛宁提供的录音证据,他与盛艺就是一对杀人杀红了眼的亡命鸳鸯。
适逢“九一八”将至,便按照惯例,在9月18日当天举行两案结合的表彰大会。省厅、市局、检察院的众领导都到了场,除了表彰优秀检警办案人员,还安排了一个独有意义的宣誓活动。
十点钟,尖锐、悲壮的防空警报再次响彻洸州。全体早已立正,接受表彰的检警办案人员也已齐齐站上了会场最前方的颁奖台。在阵阵警报声中,副局长高竹林负责领誓,他铿锵喊道:“勿忘国耻!”
众公安、检察人员就跟着一起喊:“勿忘国耻!”
高竹林又喊:“吾辈自强!”
众人也跟着喊:“吾辈自强!”
宣誓的场面热血沸腾,只有两个人没出声。一个是站在台上的蒋贺之,他提供了两名嫌犯外逃的线索,是此次表彰大会重点表彰的对象;一个是站在台下的盛宁,他虽还未完全洗清包庇家属的嫌疑,但身为爱河大桥事故的调查组成员,也算圆满完成了任务。
他们四目相顾,都一声不吭一动不动,都与这人人激亢的会场格格不入。
老高又喊:“立检为公!”
众人齐声:“立检为公!”
盛宁一直面无表情地望着台上那个男人。倒不是意料中冷若冰霜的样子。记不清多久没合过眼睛了,他的眼圈红得骇人,眼白上也布着根根分明的血丝,但目光挺安静,也干燥。姐姐与母亲接连亡故,他为她们流干了泪,再也哭不出来了。
然而蒋贺之几乎招架不了盛宁这样的目光。他眼里浮起氤氲的水雾,视线随之渐渐漫漶。他努力地咬了咬下唇,又仰一仰头,生怕下一秒自己就会落下泪来。
老高再喊:“执法为民!”
听到“执法为民”的时候,蒋贺之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台上都是即将接受表彰的公安与检察。因此所有人都制服笔挺,昂首挺胸,很慷慨,很兴奋。
只有一个人低着头,两肩颤抖,泣不成声。
从听到甘雪跳楼自尽的那一刻起,蒋贺之就明白了,他跟盛宁永远地结束了。
表彰大会后,盛宁接受领导建议,自己给自己放了个假。虽然蒋贺之的证词与他提供的那些录音都算得上自白的证据,但还得接受更细致详尽的调查,待证明了他一点没有徇私枉法,才能获准回到检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