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言说夜晚(200)
“我试试。”盛宁按张耀元刚才教的方法为弩弓上弦,果然一下就成功了。托起弩弓,目视瞄具,待单眼、准星和靶心连成一线,他冷不防地转过了身,把箭头对准了张耀元。盛宁面无表情地望着他,问,“你说,如果我现在扣下扳机,周晨鸢能替我摆平么?”
说着,他又近前一步,以冰冷锋利的箭矢抵住了男人滚热脆弱的咽喉。
张耀元吓得呼吸骤止,他刚才得意忘形,居然忘记了两人之间过节很深。他瞧得出盛宁眼里杀意凛然。他确实有点吃不准,就在这公共场所被这位检察官杀了,以周公子的背景能不能平事儿?
冲他那位庙堂之上的外公,多半还是能的吧,张耀元冷汗涔涔,两股战战。
然而冷眼威胁了这个男人数分钟,盛宁忽地一勾嘴角,轻抬弩身,竟以个纨绔调戏良家妇女的风流姿态,用矢尖儿抬了抬对方的下巴。重新转身,面对二十米远的标靶,他姿势标准,神态凝重,随扳机扣动,一束锃亮的银光便嗖地一声飞向靶心。
十环!
盛宁倒也谦虚,扭头冲身旁的男人说了声,“良师出高徒。”
张耀元这才暗暗吁出一口气,后脊梁业已湿凉一片。
经过一下午的射弩练习,两个男人间的紧张关系明显趋于缓解了。盛宁不会开车,主动要求搭乘张耀元的车,张耀元也没拒绝。
射箭都算不上热门消遣,何况射弩,张耀元没少因为这个古怪的爱好被另外三个人嘲笑,就连亲妈都常指责他是“怪胎”,难得遇见“知己”,态度便难免好了一些。他偷瞥副驾驶座上的盛宁一眼,冷哼一声道:“没想到你这么个病秧子,还有这个爱好。”
“最近太憋屈了。”离开射弩馆,盛宁再度恢复了一张清清淡淡的脸,问对方,“看上去皇爷是行家,那么我请教一下,弩既然脱胎于弓,和弓的本质区别又是什么?”
“我不喜欢弓,我喜欢弩。相较于弓,弩的发射更省力,稳定性更强,培养一个百步穿杨的弓箭手不容易,但只要稍加训练,射弩的新手都能百发百中。”顿了顿,张耀元又恶劣地笑起来,“而且弩的破甲威力也强,想象一下,扳机一扣,头盔后的脑袋就‘砰’地像西瓜一样裂开了,汁水四流,多带感。”
“我倒在书上看到一个说法,弩,与‘怒’谐音,有怒而发泄的意思,”盛宁懒洋洋地瞟了对方一眼,微笑着说,“看来皇爷心底的怨气挺重的。”
“就凭你刚才拿箭头对着我,你不也一样么,外表冰清玉洁,骨子里又阴暗又愤怒。”张耀元丝毫不掩自己易怒的本性,还觉得经此一遭,也窥破了这位盛检的假面,竟挺高兴地说下去,“只要有恰当的材料、工序和工艺,弩的威力甚至可以跟步枪媲美,我制的弩就可以——”
“你居然还会制弩?”盛宁眼里又出现了那丝意味着“惊艳”的光亮,但他也很快再次让自己的脸冷下来,“一般的弩有什么了不起?我小时候看《三国》,书里说诸葛亮制的弩……怎么形容来着?对了,‘一弩十矢俱发’,反正,就是三国时期的‘加特林’。”说到这里,他转头看了张耀元一眼,以一种微微挑衅的口吻道,“你行么?”
“怎么不行?”这个男人做梦都渴望攫夺关注、获得认同,当场信誓旦旦地拍胸脯,“只要三个月,我就能制出来。”
“三个月太久了,”盛宁却有点不讲理,冷声道,“两个星期。”
“两个星期?”
“没本事?”
“笑话。”张耀元果然受了激,再次歪起嘴,自信地表态,“两个星期就两个星期。”
“一言为定,两个星期后就在羿远俱乐部等你的好消息。”稍停片刻,盛宁又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反正每周六我都会去那家俱乐部练习的……”
张耀元还想询问什么、确定什么,可这人却推说自己看见了朋友,不容他置喙,就急急忙忙地要求下车了。
又匆匆而去,在车水马龙间留下一个轻薄的背影,不一会儿就真的不见了。
这就算约好了?这般蛮横态度好像也由不得自己拒绝,张耀元隐隐觉得哪里透着古怪,一时却又捋不明白。但亲手制出诸葛连弩的诱惑对他来说太大了,他一面埋头做木工,一面又莫名期待着周六的到来。然而不仅木工做得不顺利,待到了俱乐部也发现,那位盛检兴许只是随口一说,他等到射弩馆都打了烊,对方也没露面。
他妈的!我怎么会着了这个小子的道!一颗心被吊高又摔下,便格外惹人不快,张耀元闷闷回到家中,却被母亲张娅告知,他刚出门,一个快递就送了过来,很大一个,还沉,不晓得是不是重要东西。
寄件者的名字留的是“孔明”,明显不是真名。张耀元打开包裹一看,竟是厚厚一沓资料,包含着大量的史料,以及后人根据这些史料绘制出的制弩的技术图纸。
作为一个狂热的弩迷,他当然也搜集过这些古时候的制弩资料,但从没能收集得那么全乎,汉的大黄弩、宋的八牛弩、什么《纪效新书》、什么《武备要略》,有的是图纸,有的是文字,古今中外,应有尽有。不夸张地讲,他方才打开包裹入眼这些,简直比学生那会儿拿奖状、收情书还抖擞,还兴奋。
张耀元不得不承认,这一天,他的心起起伏伏颠颠簸簸,一忽儿在云巅,一忽儿在泥底,算是任那姓盛的小子搓扁揉圆,彻底拿捏住了。
“哎哎,不吃饭啊?”恰是饭点儿,可儿子抱着这沓图纸就钻进了自己的房间,不出五分钟,拉锯、敲打的声音又起,张娅听着烦躁,便来到了儿子的房门口,斥他道,“张耀元,跟你说话呢!你最近有没有去华粤上班啊?”张娅实在想不明白,好了一阵的儿子怎么又迷上制弩了,还是一头扎进去、八匹马拉不回的那种迷法儿。她刚靠自己在金融业界的话语权,把这个成日里无所事事的儿子安排进了一家名叫华粤的信托公司,跟吃空饷也差不多了。可这小子竟连一天班都不去上,张娅忍无可忍道,“不爱江山爱木工,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木匠儿子!”
“谁说木匠就没出息了?”像嗜武者得到了绝顶的武功秘籍,灯下的那双眼愈发痴迷,嘴里却振振有词,“明朝的朱由校不就是木匠,当木匠不耽误做皇帝。”
张娅也从没真跟儿子置过气,不然不至于把他惯成这么卑劣的坏胚子。见死活劝不动,她跺了跺脚,也就转身而去,不劝了。
有了文献与图纸的支持,张耀元很快就对自己的初版连弩进行了改进。他的动手能力果然出众,随着十支弩箭一次性发出,便宣告着早已失传的诸葛连弩重现人间了。两人一直不对付,自然也没有彼此的联系方式,张耀元只能守株待兔,再去羿元俱乐部等消息。
然而盛宁却似消失一般,第一周没来,第二周还没来。
连着两周不见人,这么大的一个好消息又亟待分享,张耀元的心被一种无名情绪挠得且痒且麻且不甘,思来想去,终于决定找个理由,约上胖子,明天就去周宅跑一趟。
周末,周公子倒是在家,可盛检在不在,他没法儿问。
“刚刚皇爷跟我说,”杜思铭也一个劲地往盛宁所在的楼上张望,同样不敢在周公子面前表现得太过殷勤,“他这阵子不眠不休,用两个星期就制出《三国》里的那个‘诸葛连弩’了……”
杜胖子勉强认为这算一桩壮举,但周公子毫不客气,张口就骂:“傻逼,做那种东西干什么?浪费时间!”
张耀元一贯骂不还口,只是阴下脸,悄悄地又去摸兜里的打火机。忽然间,他两眼狠狠一亮——
盛宁下楼了。
像是刚刚起床洗完澡,盛宁头发湿漉漉的,身上只有一件宽大的白衬衣,两条白皙修长的腿就这么光着,也不知内裤穿没穿。
他完全没看见客厅沙发上坐着的三个男人,径自去冰箱里取矿泉水。该是还没睡醒,手指脱力一松,矿泉水瓶便咕噜咕噜地滚在地上。背对三个男人,盛宁弯腰去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