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言说夜晚(212)
第150章 反戈(一)
查完运钞车上所有的监控,天已近黑透。两人正欲去往停车的地方,天公忽不作美,轰隆隆地就滚过一阵雷。
瓢泼大雨接踵而来,天更黑了,无星无月。蒋贺之二话不说就脱了外套,举过头顶,为盛宁与自己共同撑起一把挡雨的伞。几乎辨不出方向,他们只被这场毫无预兆的暴雨撵着往前跑,躲避末日似的,一脚一个炸响的水花,一脚一声惊雷。
外套兜不住哗啦啦的雨帘子,盛宁在奔跑中偷望身边的蒋贺之一眼,想着,真是末日,倒好了。
“谢谢……”终于躲进车里,盛宁蜷身喘气儿,好像是跑得太急了,腹部的伤口又痛起来。
“等雨停了或者小了再走吧。”金乌山一遇暴雨就易滑坡,这样的天气条件,蒋贺之不敢冒险上路。
他们被困在这儿了。
月亮彻底藏进云里,除却孤零零的一盏路灯,四野漆黑。雨水不断砸响车顶,震耳欲聋。
就这么点地方,稍不留神,两人的目光便相碰了。盛宁的湿发贴合着脸部轮廓,反倒令墨画的眉眼醒目异常。蒋贺之被这双眼望得心跳失常,赶紧挪开了视线。他们挨得很近,闻得到彼此身上雨水淡淡的腥气,衣服又湿又黏,谁都不舒服。
路灯那点孤弱的光线都快被如此浓重的雨夜湮灭了,幽明之间,盛宁忽然伸手,抚摸起咫尺相近的这张英俊的脸。
蒋贺之跟过电似的一个激灵,抬手就将对方挡开。
“伤口……有点疼,”盛宁抬起脸,边解开湿在身上的衬衣,边用迷迷蒙蒙的眼神冲着他望,“帮我看看。”
“你的药呢?”只一瞥这洁白如瓷的身体,蒋贺之喉结滚动,赶紧又别过脸。
“可能掉在哪儿了……”可能是今天路走多了,也可能被这程秋雨冻得有些迷糊,盛宁竟有几分醉态,翻身就坐到了蒋贺之的腿上。他开始隔着湿透的布料,抚摸这具强壮滚烫的躯体。唇也凑近,他黏黏糊糊地在他的唇上舔弄,轻轻说着,“冷……”
“你这么做……周晨鸢知道么?”蒋贺之却似不愿接受这种不明不白的触碰,扭脸躲避,一副厌恶的表情,“太贱了,我不喜欢。”
像被这问题惹恼了,身上的男人一下扒开他的领子,朝他的肩膀就结结实实地咬下一口。
蒋贺之痛得将人一把推开,砰一下,这不经碰的美人后脑勺撞上车门,久久没缓过来。
“行了……行了!”二人的对弈,先认负的总是自己,蒋贺之欲开车门出去淋雨,把这狭小地方留给他一个人。可盛宁却不允许。他抢在他开门前锁掉车门,又一次跨坐在了他的腿上——这回,他游移手指,解开了他腰间的皮带。
“你就当嫖娼吧。”这个酷似末日的雨夜,他太渴望再次与他靠近了。
蒋贺之蹙着眉,不表现热情,也不再拒绝这人的靠近。他感到自己的一部分被对方攥在了手心里,徒劳地抵抗了最后一把,月亮便极罕见地从雨幕里钻出来了。
将前座椅背稍稍放低,以保证动起来的时候脑袋不会磕上天花板,盛宁小心地调整进入的角度,直到他们的距离无法更近。
他又低头吻他,一遍一遍,这双冰凉的僵硬的唇终被唤醒,以更狂骤的姿态吻了回来。
车在风雨中摇晃,白月高悬中空,车内车外都是绵绵的水声。
来到专案组前,何白城就被大老板私下关照过,这案子的被害人身份特殊,务必谨慎处理。大老板从不把话往明里讲,但身为老部下的何白城还是瞬间就听懂了:既然已无法以自杀定案,那就尽量速战速决,不要勾勾连连地牵扯出不该牵扯的旧人旧案来。
待冼秀华以嫌疑人的身份浮出水面,无论是近在市局的何白城,还是远在省厅的付勉,都悄悄松了口气——这人是她杀的固然最好,这人若不是她杀的,那也必须是她杀的。
只是那位蒋三少盯得紧,嫌疑人又拒不认罪,何白城正愁案子无从突破,“冼秀华案发当晚曾在现场出现”的好消息就传了回来。他胸中又添几成把握,认定了,这个破绽百出的女人就是凶手。
此刻,尚在侦查阶段的冼秀华正被拘留在刑警队中。何白城听说那位三少爷追着旧爱查案去了,确信他今晚不会再回市局盯梢,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当即给自己带来的部下递了个眼色,成败在此一夜。
比起那些没轻没重、乱下死手的普通刑警,经验丰富的何白城更懂刑讯逼供的技巧,拳打脚踢扇耳光之类的肉刑太低级,实际上根本不需要在身体上留下任何痕迹,也能叫嫌疑人呼告不应,迅速坦白招供。
反正,监控会“体贴”地出故障,谁也抓不着把柄。
用保鲜膜蒙脸同时灌入芥末水,都算小儿科了,何况,还能以冼秀华那个又疯又丑的女儿作为要挟,那蒋三少能护她一时护不了一辈子,只要她签字认罪,他们就愿意以政府的名义为她女儿申请疗养院,一辈子都吃喝不愁了。
这一夜,沙怀礼在局里加班到了深夜,其实没有什么非赶时间完成的工作,只是最近他莫名心绪不宁,一点工作也拖拖拉拉。
走出局长办公室,乘电梯而下,慢慢向着大门处挪步。按说刑警队的讯问室隔音效果出众,外头人该是什么都听不见的,但老沙偏偏觉得自己都听见了。
听见一位母亲悲愤地申诉,听见一个女人绝望地哀嚎。
省里来的一位干警迎面而来,挺年轻,提溜着一箱红牛,三步并作两步地往讯问室赶。
红牛通常与通宵审讯相关,沙怀礼眉头一紧,问:“还没审完?”
对方敷衍地点一点头,脚步未停。
老沙一下黑了脸,以个命令的语气嘱咐道:“注意点分寸。”
老沙这一命令,几乎鼓足全部勇气,不过在何白城的部下来看,这就是领导一声无伤大雅的关照。他冲这位弥勒佛似的胖局长笑一笑,又一溜烟地跑没了。
在市局机关主楼与大门之间的广场上有座汉白玉升旗台,每逢重要节日都会铺上红地毡,挑选擎旗手,隆重地举行升旗仪式。洸州公安局49年成立,与新中国同岁,几经搬迁与修缮,守护了一辈又一辈的洸州人民。沙怀礼叹了口气,绕着升旗台的汉白玉基座走了一圈,又一圈,还是叹着气,走了。
待天明回到市局,蒋贺之却接到了冼秀华已经签字认罪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
即使供词被新证据推翻,一夜间,也不可能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去调监控,监控短路失效;他去找冼秀华,冼秀华却一言不发、束手待毙了。
“花姨,”重新坐回审讯桌后,蒋贺之为自己昨夜的意乱情迷懊恼不已。他再次恳切地呼唤女人为“花姨”,说,“如果你遭到了刑讯或者其他威胁,你可以告诉我。”
然而冼秀华只是木愣愣地摇着头,黑魆魆的一双眼,比深渊更像深渊。
《南城周刊》关于咸宝生案的报道终于引起了省里的关注,骆亦浦把省常们召集起来开了会,探讨是否应当停止对整个金乌山的开发,待把以租代征、违法强迁的一系列问题查清楚再说。
一张实木会议长桌,十位干部分列两侧,等着骆亦浦到场。
有人看了看原属于蔺先荣的那张空空的椅子,说:“这老蔺的病也来得太急骤了,他家人来告假说这回特别凶险,到现在还躺在医院没醒呢。”
另一人接话道:“他不是身体一直不好么?听说发病的时候,那个叫什么……对,叫盛宁的‘洸州检察之光’也在场,不仅是他叫的救护车,还是他为老蔺进行了妥善的急救,不然可能当场就猝死了……”
众干部正有一茬没一茬地闲聊,骆亦浦终于登场,笑着跟众人打了声招呼,说了声“各位久等”。
会议一开始,骆亦浦就拿出了近期的《南城周刊》,指着上头的一篇报道,严肃地问:“这报道说金乌山的种种开发乱象逼死了当地一位农民,你们都看到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