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言说夜晚(179)
咸晓光被抓之后一直口呼冤枉,说自己去补课的路上听到女孩惨叫便赶了过去,发现女孩着火倒地,他就脱了衣服去扑打女孩身上的火焰,被惊恐的女孩乱抓一气,以至于女孩的指甲里有他的皮屑。
石玥本人受了巨大刺激精神失常,无法自己出庭作证,案发的那条街上当时又没有行人与监控,只有与之交叉的另一条路的路口碰巧停着一辆运钞车,而该运钞车外部的监控在案发时间拍到了一个仓皇逃窜的叫殷煌的男生。
咸晓光说他没有看见真正行凶的人,只看到了自己同学杜勋武的背影,但所有人都看见他了。
第一个指责他纵火伤人的就是他的数学老师郭凯。郭老师在家中开设补课班,说自己也不想太劳累,一个补课班只招收5名学生,其中2个女孩,3个男孩。当天一个叫丁嫚君的女孩提前请了假。他发现补课的时间到了,几个孩子却迟迟没出现,于是不放心地出门去看看。结果恰巧就看到了抛出打火机的咸晓光。
接着那一胖一瘦两个未成年也都指认自己受咸晓光要挟,提前埋伏在他们补课的必经路上帮他一起蹲点制服石玥,但他们都以为他是开玩笑,没想到他真的会纵火伤人。
案发之后,当时还是大队长的沙怀礼也去找过丁思嫚。丁思嫚表示,因为石玥长得漂亮,班里追求她的男同学太多了,而其中最疯癫痴情的就是这个咸晓光。
沙怀礼认为案子还有疑点,但当时的局长付勉则认为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可以移送检察院了。
检察院那边有且只有一个人持不同意见。
那个人就是邹树贤。
沙队跟邹检也是检警合作的老搭档了,这人在沙怀礼看来有时过于较真迂腐,事实上他在这件案子上的表现也确实迂腐。在方方面面急于结案的压力下,邹树贤坚持认为,咸晓光始终不认罪是疑点一;指证咸晓光是黑社会的证据过于牵强是疑点二,而如果他不是黑社会,一个农民的儿子就使唤不了班上那两个不大不小的官二代。
这话沙怀礼不太同意,小胖子杜勋武的父母都是处级干部,而那个叫殷煌的少年出自单亲家庭,母亲张娅只是个支行副行长,两个家庭都远没到一手遮天的地步。
但嫌疑人一直不认罪到底是不行的。
其实老沙那阵子也憋屈,四十五岁了还是个科级的大队长,刚刚提上去的支队长比他还年轻,还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徒弟。以前这位徒弟天天黏前贴后、端水倒茶地叫他“师父”,现在却是一口一个居高临下的“老沙”。有次两人酒足饭饱,已现醉意的弟子点着他的鼻子胡咧咧,说老沙啊,你知道你为什么一直升不上去吗?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不懂事。
沙怀礼从来也不是官迷,只是觉得自己在一线出生入死了半辈子,亏欠妻子亏欠父母亏欠女儿,实在有那么一点点,不值当。
1996年刑讯逼供还是公安侦办案件的常用手段,想到那个被毁去一生的无辜女孩石玥,想到一句“不懂事”,还是沙队长的沙怀礼自己虽没动手,但纵容了自己的队员对咸晓光进行了殴打与折磨,直到他受不住打改口承认,自己因爱生恨,对女孩儿石玥犯下了滔天罪行。
而检察那边的邹树贤紧咬这案子没多久,自己倒出了个大问题。他被人举报以父亲重病为由设立了一个捐款账号,一个曾在法庭上受过他“优待”的个体老板往这账号里打款了数百万元。法律上明文规定,以接受捐款的方式受贿,利用职务上的便利为他人谋取利益者,仍然构成受贿罪。邹树贤不仅被双开了,还判下了十二年。
从邹树贤手中接过这个案子的检察官态度就明确多了。殷煌与杜勋武都是已满14周岁未满18周岁的未成年人和在校学生,同时还是共同犯罪中的胁从犯和初犯,主观恶性较小,因此对他们作出了不起诉的决定。
老沙见到了从检察院走出的两位少年人,他们迎着燎烈阳光,眼前是康庄大道。那个姓杜的胖小子倒是从头到尾一副做错事的委屈样儿,可那个叫殷煌的学生非常嚣张,走路的姿势、看人的眼神都令人不适。他的皮肤像蛇一样带着鳞片状的古怪花纹,他的眼神也像蛇一样冰冷。走在他身边的他的母亲张娅也像条蛇,身段妖娆,神采婉媚,一条不折不扣的美女蛇。
三天后沙怀礼就接到了检察机关的不起诉决定书,依法律规定,如果不认同这个结果,他可以要求复议或向上级检察院提请复核。
协办这件案子的一个名叫“阿东”的年轻刑警不认同,连着其他队员的刑讯逼供,他都不认同。
老沙望着这份不起诉决定书,心头疑虑渐生,表情也是从未有过的复杂。局长付勉恰巧路过,两人目光交错半晌,从大领导这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里提取到了足够多的威慑信息,老沙终于决定懂一回事儿,他对也是自己徒弟的阿东说,石玥案就此了结了。
沙怀礼一直深深藏着这份疑虑,口称自己“办案从来没出过差错”,直到一直揪着这件案子不放的阿东被人举报知法犯法、藏毒贩毒,外讯了十来天,疯了。
直到案发一年半后,他听说,局长付勉新娶了个美女蛇般妖娆漂亮的女人,还是二婚的。
那个美女蛇般的女人就是张娅。
第126章 火龙(一)
有了老检察长尹建学的“背书”,盛宁终于得以踏进了孙冉英的大宅。
不是空手来的。他随身带着一只收藏书画卷轴用的锦盒,质朴的原麻色,用一条细细的棕色绦绳束了起来。
孙冉英看不透这个年轻人,光凭老领导的几句话也很难令她完全向他交付信任,见这人还带着礼物前来拜访,她心中微有不悦,面上却平静无波,招呼道:“坐吧。”
盛宁倒没有马上把礼物送上去,只低头搁在了茶几的脚架边。他开门见山地对孙冉英说:“孙书记,我是为了金乌山那一片沃土来的。”
孙冉英已经听说了新密村5000亩良田绝收、莲华分库一粒储备粮也没有的骇人消息,不然她也犯不上这么着急地答应见见这个年轻人。她蹙一蹙眉,问他:“你认为这两件事之间有必然联系?”
盛宁点了点头:“一窝硕鼠,上行下效。莲华分库成了空库,只是洸州粮仓众多问题的冰山一角。靠粮吃粮、监守自盗的腐败行为贯穿了整个粮食购销领域,一些私人粮商与直属粮库的负责人勾结倒卖储备转换粮,而听不少人说,粤地最活跃最大的私人粮商就是方市长的亲戚。”“转圈粮”“空气粮”都是粮库和私企之间的虚假交易,早就成了业内的“潜规则”了。这是沈司鸿在视频里透露的消息,但在粮食购销领域,这其实并不是秘密;而在官场,很多手握权力的领导都会将一些赚钱的项目交由自己亲戚名下的公司承接,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盛宁严肃道,“民以食为天,我想是时候彻底查一查了。”
“查倒是不难,难的是怎么查?”孙冉英很想听听这个年轻人的见解。
“恐怕得孙书记亲自向上头反映,请北京(装儿)的专家小组再跑一趟了。”盛宁继续道,“我认为扦样调查已经不足以应对洸州乃至整个粤地的涉粮腐败窝案了,应该对全省粮食系统开展彻底清查,在专家小组再次到来之前,对现有的稻谷粮囤进行查封,本地官员也必须回避。”
“盛宁,我提醒你,上个月专家小组才带着‘满仓满囤’的好消息回了北京。”孙冉英笑着打趣他,“你现在就让我越过骆周两位领导直接向上头反映,说‘专家小组的工作不细致’‘粤地还有一堆硕鼠没查干净’,这会不会不太懂事了啊?”
哪儿是不太懂事啊,简直太不懂事了。不管是被越级汇报的骆亦浦与周嵩平,还是远在北京的那群专家领导,恐怕对孙冉英都不能满意。这时盛宁才将茶几脚架边的画盒递上去,他说:“请领导过目。”
孙冉英打开锦盒一看,才发现里头装的不是什么名家的书画作品,而是一份感情真挚、字字泣血的联名请愿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