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言说夜晚(144)
正好也累,盛宁顾自在家倒头昏睡,不吃不喝不回消息不接电话,罔顾春秋与昼夜。直到好心的邻居怕他一个人死在家里,一直笃笃笃地敲他的房门,他才拖着病殃殃的躯体,起身替对方开了门。
接过邻居送来的粤地美食,又被迫听了好些安慰的话,盛宁礼貌地道了声“谢谢”,转身关门,将汤汤碗碗的全搁在了餐桌上。
还是没什么胃口,他为振作精神冲了个凉水澡,然后开始梭巡这套不算太大面积的两室一厅,从客厅到卧室,一间挨一间,像举行一个告别的仪式。他打算卖掉这套房子。这房子承载的记忆太多也太重,住在这里的每分每秒都是煎熬,他也不能一辈子都不拉开窗帘,因为那个男人一定正等在楼下,用一双漉漉的情人眼,仰望着他,乞求着他。
在姐姐曾经的闺房里,他看见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定制西服。
这是姐姐送他的礼物,本让他在她的婚礼当天,就穿这身送她出嫁。礼服店几天前就送了过来,没了新郎官与新娘子,就这么独伶伶地一直挂在这里。
盛宁解下了防尘袋,西服是不算太常见的暖调的米灰色,版型贴合,剪裁立体。姐姐常说,除了那身检察蓝,他的衣服便非黑即白,实在太单调了。想到这里,他不自禁地伸出手,轻轻抚摸西服的面料,感受姐姐的心意。
忽然,盛宁眉头一紧,他感到西服的领口中似乎有个异物。
他赶紧去厨房找剪刀,小心翼翼地将西服的领口裁开——
里面竟然藏着一枚已经剥离外壳的U盘芯片。
(第二单元《爱河桥风云》 完)
【第三单元】金乌山挽歌
第101章 青云(一)
他赶紧去厨房找剪刀,小心翼翼地将西服的领口裁开——
里面竟然藏着一枚已经剥离外壳的U盘芯片。
取出电脑开了机,盛宁借助读卡器成功获取了U盘里的数据,里头是两个视频类的文件,他先打开其中一个——
画面里出现了一个男人,是沈司鸿。从背景的家饰来看,是他在自己家中录制的视频,屋内只亮着一盏孤灯,自他斜后方投来豆黄色的光线,令他那张轮廓清晰的脸庞一半亮堂一半晦暗。
男人端坐在镜头前,戴着眼镜,一贯的斯文英俊。他目视前方,冲镜头外的观看者微微一笑,露出双唇间洁白齐整的牙齿:
“盛宁,当你看到这段录像的时候,可能我跟你的姐姐已远在重洋之外的他乡了,当然更大的可能是我已经不在人世。事到如今你一定有许多疑惑,诸如去年佟温语收到的那些匿名照片就应该困扰了你很久……”男人适时停顿一下,眼底柔和的笑意自镜片后徐徐扩散,“是的,那些照片是我寄的……”
盛宁确实一直在想寄照片的神秘人是谁,但正如蒋贺之说的船到桥头自然直,与其天天为那神秘人的身份耗费心神,不如等他自动现身。可他如何没有想到,此人竟是似敌非友的沈司鸿。
“我也曾在国旗和宪法面前庄严宣誓,矢志献身崇高的人民公安事业;我也曾深入禁毒一线,为保障人民安宁与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英勇斗争;甚至我也曾想过忍辱负重,以‘卧底’的身份潜伏在周嵩平和他那一班‘党羽’身边,搜集证据手刃贪腐,还洸州一个天日昭昭……可惜,我败给了自己的欲望,沦为了权力的囚徒,那个想做‘好儿子、好丈夫、好警察’的沈司鸿已经死在了玕子村,他再也爬不出那个布满鸟类尸骸、脏污腥臭的深坑了……”
盛宁凝视屏幕,微微蹙眉。这场单方面的谈话进行得并不顺利,虽涉及到了一些时局中心的事件与人物,但无一例外,只有陈述,没有证据。或许是周省长太过谨慎周全,又或许是沈司鸿早被权力腐蚀忘了初衷,视频中除了他自己与数名厅官的受贿信息,并没有涉及真正的大老虎及那骇人听闻的3000亿。
但沈司鸿给了他一个重要的线索,金乌山。
金乌山,坐落于洸州市江埔区与莲华区交界处,最高海拔不过100来米,被一片种着水稻与玉米的农田环绕,不以山光水色闻名,也算不得什么南粤名山。只是近些年江埔区开发强度已臻饱和,很难再找到大面积的建设用地,而与之接壤的莲华区属于边缘城区,财力虽薄弱,发展空间却巨大,从洸州长远发展角度来看,二区合并确有可能。
“如果还有人能令长夜难明的洸州重见天日,我想,那个人一定是你……”沈司鸿最后在镜头里微红眼眶,一句一哽咽地对他说,“如果我此刻已不在人世,请一定记得,你姐姐一生曲折,是老天爷待她太薄,以后你待她好一点,嘱咐她,忘了我。”
看完这段视频,盛宁黯然低头,扶额缓了良久,才又振作精神打开了另一段视频。
这段视频显是偷拍的。昏暗的画面里很快出现了三个人,分别是周嵩平、胡石银与梅思危。盛宁再次由家饰辨认出,这是小梅楼。
只有画面没有声音,三人貌似寒暄一阵,然后场景转换,灯光转暗,一个穿着紫色蒙古袍的女孩出现在了一间酒店套房模样的房间内。她窈窕若仙,貌美惊人,却慌张、局促,左顾右盼,接着她便被周嵩平一把拽近,强蛮地摁倒了在房间中央的大床上。
是姐姐盛艺,是那时离开校园不久才二十来岁的姐姐。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盛宁不忍再看了。
不是寻常的男欢女爱,而是施刑,是凌虐。画面不够清晰,也没有一点声音,但盛宁分明听见了,听见镜头里的姐姐一直在撕心裂肺地哭嚎。赤身裸体的周嵩平再无衣冠加持下的儒雅随和,不过是个松弛垂坠的中年男人,而且还有恶癖。他瞪着双眼,喘着牛气,他牙咬,脚踢,手拧,甚至还使出了一些更匪夷所思、更常人难忍的手段,仿佛身下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件物品,一件能提供畸形欢愉的物品。
难怪周嵩平视之如命,这个视频一旦流传出去,就算不涉及腐败,他这个省长的声誉也全毁了。
在镜头里的周省长又使出一个变态花样的时候,盛宁耳鸣再次发作,不得不痛苦地盖上了笔记本——姐姐是为他遭的劫,他却只能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如同一出低俗情色戏码的冷漠观众。
盛宁捂着一侧耳朵站起了身,却被忽如其来的一阵更尖锐的噪音摧折了双膝,跪倒在地。他站不起来了,怎么也站不起来了。他低着头,闭着眼,咬着牙,竭力压抑着即将冲破肺腔的哀嚎,青色的血管在太阳穴上贲张,虬结,蔓延,很快,就爬满了半张苍白的脸。
他为她徒劳地流泪,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无法从姐姐曾遭受的苦难中开释了。
忽感耳窝一热,似有液体自那被捂着的耳朵流出,盛宁摊开手掌,忍痛睁眼,却见掌心上沾着的全是血——
再次从噩梦中惊醒,盛宁在黑暗中坐起了身,仍感头疼欲裂,难辨自己是梦是醒。他伸手摸了摸枕头,指间果然沾上了一点湿漉漉的水迹,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拧开床头柜上的台灯,再扭头看了看灯下一只电子钟,黑色的显示屏上红字闪动,现在是2008年4月13日的凌晨三点。盛宁这才想起,距母亲与姐姐身故已过去了大半年。然而这大半年来,他几乎夜夜都受这相似的梦魇困扰,梦一回痛一回,醒来犹似死过一遭。
借着朦胧的灯光看见,指尖绕着一缕殷红,原来真的是血。
窗外雨声伴着雷声,如鸣战鼓,隆隆作响。洸州雨季又至,三月仅两天没有下雨,四月至今,降雨量已创下历史同期的新纪录。
一旦梦中惊醒,这夜注定无眠。盛宁起身下床,踱至窗边。窗外仍是漫长的洸州的夜,太沉太黑,仿佛身在其中者永远等不来天明。他微微蹙眉,又转身走到衣柜前,轻声打开了柜门。柜子里头挂着两件制式衬衣,检服在内,警服在外,宛似一人自另一人身后将其环紧,暧昧又缱绻。
他出神地望着两件制服,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响动,橐橐如鞋底叩地之声。
盛宁赶紧将那件警服从衣架上取下,然后重新回到床上,拧灭了床头灯。听着门外的响动渐渐平息,他将那件警服衬衫抱进怀里,用脸颊蹭了蹭领口,再次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