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言说夜晚(147)
他仔仔细细地洗了把脸,直起身,双手撑于台盆两侧,喘息着凝视镜中一张水淋淋的毫无血色的脸。
两位检察官正向这一层的男洗手间走近,以为四下没人,说起话来便有些无所顾忌。
“听说段长天如今身在民企,帮一些大老板规避刑事风险,依然混得风生水起,不比在体制内差。”
“我也听说了,本来就是点生活作风问题,双开都有点小题大做了。”一人顿了顿,又说,“你知道盛宁又要高升了吧。”
“知道啊,你说怎么会是他呢?听说她姐为了他委身了省长大秘,结果一出事,他就为了仕途把他姐卖了,美其名曰‘大义灭亲’,啧啧,是人都干不出这么冷血的事儿吧……”
“还有他跟那个晶臣三少的传闻你听过么?就市局刑侦支队那个。人家也是为了他,几千亿的家产都不要了,但他一看人家失势,一脚就把人踹了……”
盛宁静静听着。亲姐姐出事,当然催生了一些谣言。而机关单位的谣言就像一场重疾,来时如山倒,去时却若抽丝,在这些检察官的眼里,这对样貌极致冶艳的姐弟,就靠着寄生权贵平步青云,实在令人不平,不忿。
“孙局没两年就退休了,等于反贪局现在就由他说了算了。你要干得出他干出的这些事儿,你也是洸州的‘检察之光’了!”
“我是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有这个胆也没这个资本啊,他那样子是公务员吗,明明就是狐狸精——”
两位检察官说着话便拐入男厕,冷不防就跟当事人的一双冷冽眉眼对上了,差点没当场咬掉自己的舌头。
“盛检……”他们异口同声,及时改口,“盛、盛局。”
盛宁自两人身前走过,忽地脚步一滞。
他细了细眼,上下打量起了其中一人,目光好像静静的,好像又带了点险狠,吓得对方呼吸骤停直往后仰,瞬间挤出了一副难看的双下巴。
盛宁却没有计较的意思,与其擦身而过,淡淡留下一声:“检徽歪了,戴正。”
新任职宪法宣誓仪式开始了。待慷慨激昂的国歌奏毕,便由新晋升的八名检察官集体向宪法宣誓。这回由杨书泽检察长亲自领誓:
“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检察官——”
“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检察官——”面向国旗,盛宁再次举起右拳,世间一切不和谐的杂音都随铮铮誓言渐渐消弭,他认真而庄重地跟诵,“我宣誓忠于国家,忠于人民,忠于宪法和法律……”
为了播新闻,东亚台的谢导也再次来到了检察院。她跟苏茵已经处得很熟了,没少夸苏茵形象好,不如脱下这身检服,去东亚台上娱乐节目。而苏茵每次都这么回,“我不能离开检察院,我是子承父业,我家舅舅就是检察官呢。”
但她跟盛宁一直处不熟。
“我总觉得你们盛检……好像哪儿变了……”以她阅人之丰富、目光之敏锐,仍感盛宁的这股气场十分陌生,谢导摇了摇头,“说不上来……”
都站在大会议室的最后方,苏茵循着谢导的目光向前望去,也觉出一丝异样来。她嘴里喃喃道,“好像笑容是一点没有了……”她把这种变化归结于感情受挫。虽然盛宁从未在人前提过自己的感情问题,但那位天天会上检察院报到的蒋队已经许久没露过面了。
新任职宣誓之后,还有反贪局正副两位局长各自的一段任职发言,只见孙局长收起了发言稿,盛宁与其交接,一个走下了发言台,一个走上了发言台。比起孙局长“三个恪守”“五个坚持”的滔滔大论,他的发言很简短,因此脱稿就来。
“感谢党组的栽培,感谢全院检察干警的信任与支持,我将立足全新岗位,”盛宁面无表情,以镇静的目光梭巡台下一张张或僵硬或怀疑的面孔,说,“与盘踞粤东的黑恶势力斗争到底,还洸州人民一个天日昭昭,不死不休。”
【作者有话】
①出自传播学名著《谣言:世界最古老的传媒》
第103章 中靶
连月的雨终于停了。
新任职检察官宣誓仪式后,为了提升检察干警的专业素能,检察院特意组织全体反贪、反渎干警接受为期两天的实弹射击技能培训。地点是洸州市公安干校警训馆,教官则由市局各刑侦大队队长担任。
第一天是反贪局先接受培训,众干警按照四人或五人一组进行分组,每组分配一位教官。好巧不巧,盛宁、叶远、苏茵与另一名新来的侦查员黄哲明由二大队队长负责训练。
封闭式靶场内,大门开启、四目相对的一瞬间,蒋贺之发怔,盛宁也发怔。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恣肆碰撞,充斥着不可明喻的隐语,血一样腥,蜜一样稠。
他们已经很久没见了。
盛宁单方面地躲了他一阵子,蒋贺之也没有死缠烂打。
“哎唷,熟人呐。”叶远当然认得一身警服的蒋队长,当即喜滋滋地开玩笑道,“蒋教官,今天的实弹射击成绩是不是要纪录的?你可千万手下留情,别把我们都挂了啊。”
见组里还有一张四方脸、小眼睛的生面孔,蒋贺之总算把一直定在盛宁脸上的视线收了回来,有点勉强地勾了勾嘴角:“我还是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姓蒋,来自洸州市局刑警支队二大队,你们不用叫我‘教官’,叫我‘蒋哥’或者‘贺之’都可以……”
他说不下去了。重新将目光投向盛宁,心又作动。他以为他如今贵为副局长,是不会亲自带队参加这种训练的。
然而盛宁没有一点表情。
苏茵同样很久没见蒋贺之了。这一见面,便教她狠狠为他心疼起来。以前的蒋队长来一回便轰动一回,检察院里的老老小小,但凡雌性生物,谁没为这样一位英俊随和的天神动过心?然而现在的蒋贺之,蓄了点粗硬落拓的小胡茬,一张脸刚韧却憔瘦,眼里惯有的风流洒脱的笑意也是一点都没有了。
十数步外,是窦涛与他的组员。显然窦队长更尽责,一登场就以洪亮嗓门高腔大调地讲:“虽说你们反贪局需要配枪行动的情况较少,但今天的培训还是得认真听讲,一旦用公务枪误伤了群众,那可不是写个检查就能完事儿的……”
蒋贺之再次醒一醒神,举起一把枪柄刻有黑色五星的手枪,边向组员展示边说:“我们今天的实战枪支是54式手枪,我将对枪械结构原理、持枪姿势、射击要领等相关事项进行讲解和演示,有任何疑问都可以当场提出——”
那边的窦涛许是讲了一个关于“善良之枪”对比54式手枪的段子,瞬间引发了哄堂大笑。
蒋贺之在笑声中又看了盛宁一眼,然而盛宁却背过了身,鼓了两下掌,命令三十多名反贪干警向自己围拢。
“严肃点,实弹训练不是游戏。”一句话便令全场鸦雀,他说,“今天的训练和考核采用15米胸环靶射击模式,每人30发子弹,20发用于射击练习,10发用于成绩记录,所有参训干警必须严格听从教官指挥,谨遵靶场安全守则,确保本次实弹训练安全、有序进行。”
盛宁说话的时候,蒋贺之一直望着他的侧脸,有些瘦了,皮肤白得透明,浅浅泛着皎皎的光,额、鼻、颌的弧度优美得异乎寻常。他不禁走神,感到全身血脉里流淌的都是酸汁,都是苦酒。
“好了,都去吧。”直到众检察干警回到各自原先的位置,盛宁才再次转过脸来。
他管他叫“蒋队”,挺客气地说,“请开始吧。”
蒋贺之很难不为之恍惚,因为以前他们也在洸州的某家私人靶场进行过射击训练。盛宁在那里学习了韦弗式射击法,知道了射击四大安全守则,采用的就是15米胸环靶射击模式。
“为什么是15米,我可以再远一些。”私下进行枪械训练还是第一次,但盛宁对这么近的射击距离不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