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风流(126)
赵徽收回思绪,“你脸上的伤……”
董桢摸着干枯的鬓角遮了下,“干活时不小心跌了下,擦到了些。”
赵徽自幼生活中深宫之中,见惯了尔虞我诈与拜高踩低,太监之间的纷争他一清二楚,只看一眼就明白了,见董桢没多说,他也没有继续追问。
赵徽此刻心情已经平复些了,望向屋外摆放整齐的祭祀用具,“你来祭拜太后?”
在宫中私行祭祀之事是杀头之举,董桢忙反手将手擦了擦,低身要对着赵徽下跪,却被一只手挡住了,赵徽道:“算了,也没有旁人看见。”
董桢这才重新起了身,他观察着赵徽的脸色,轻声道:“陛下,是遇到了烦心事吗?”
赵徽沉默着,忽然抬眼看向他,也不说话。
董桢等了会儿,对他道:“陛下放宽心,您是有福气的人,一起皆会好起来的。”
赵徽忽然发问道:“你当年为何要为罪太子说话?你心中也是觉得我这个皇帝做的不如他。”
董桢没想到赵徽如此直白,将近二十年的旧事了,赵徽一开口直接问起,可见他耿耿于怀多少年。董桢在心中想,这倒确实是他的性情,他轻声道:“臣从来没有如此想过,陛下便是陛下。当年臣劝您为罪太子设供奉牌位,并不是为了罪太子,朱雀台血案,罪太子自焚而死,奴才知道您心中也震惊悲痛,您这些年寝食难安,心结难解,臣看在眼中,心中也跟着难过,解铃还需系铃人,唯有与罪太子和解,您才能够真正放下这份心结啊,臣劝慰的不是罪太子,而是……”他没有把话说完,停下来静静地望着赵徽,轻声道:“只要您能够好好的,臣的心中便一切都好。”
赵徽看了他良久,“你当年为何没有说这一番话?”
董桢却是有片刻的消声,慢慢道:“这番话,臣当年也说过了。”
赵徽忽的没了声音,到底是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了,细节如何他也记不清,董桢这一句话说出来,他下意识只认为自己当年盛怒之下没有听进去,默然片刻,他重新看向董桢,“看你这些年你在宫中过得多有不如意之处,没有怨恨朕?”
董桢好似是听见了一件难得令他也不知道如何回答的问题,这位聪明了一世的老侍中被问住了,半晌很轻地笑了起来,那神情好似是听见孩子问了个犯傻的问题,许久才轻声道:“怎么会呢?”
四个字好似是轻柔鸿毛落在了心湖上,泛起涟漪的同时,也轻抚过所有流血不止的创口,赵徽难得无言。
董桢低声问道:“陛下今日难过,是因为思念太后吗?”
赵徽摇了头,他坐着半晌,将汪之令与帝王陵的事情与董桢说了说。
董桢仔细地倾听完,却没有说汪之令的不好之处,只沉吟道:“汪侍中不像是这般糊涂的人啊,不过是一个养子……”他的话戛然而止。
“是啊,只不过是一个养子,值得他如此不顾心血的搭救,这蠢货真是老糊涂了!枉费了我的一片心血,他做出这等不识相的事情来,不知道的还当牢里的是他的亲生儿子!”
董桢眼神顿时流露出异样,赵徽正说着,下一刻就发现了他欲言又止的神情。
半个时辰后,赵徽从昏暗的宫殿中慢慢走了出来,他笑了一声,忽然,又摇头笑了一声,那副神情堪称是叹为观止。小太监连忙跑上来听命,赵徽一字一句道:“把大理寺少卿召入宫来,寇园这案子,让他重新审,放开了审!”
董桢无声无息地站在赵徽身后半步处,这原是汪之令所处的位置。那不知所措的小太监领了命后,抬头一看见他时分明愣住了。董桢背光而立,浮光与阴影交错着罩落在他周身,他注视着那呆愣的小太监,直到对方骤然惊得回过神,低下头去对着皇帝磕了个头,退出去传旨了,董桢这才慢慢瞥了一眼身旁的皇帝,皇帝并没有感受到身后平静的视线,他还处在被彻底背叛的暴怒之中,甚至开始慢慢笑了起来,看上去古怪极了。
董桢注视着那张野兽似的侧脸,脑海中响起了年轻权臣清澈的声音,“我不是来做交易的,我并非商人,也没有所求,我只是想教侍中驯服一头野兽。”董桢垂了眼,慢慢地抹去了右手臂上的灰尘。
第86章 寇园(终)
李稚今夜没有入睡,立在廊下看高楼明月,厉风不时将他猩红的领口吹竖起来,哗啦一两声响。萧皓觉得他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充满了耐心。天将亮时,府门外有嘈杂的马蹄声响起来,李稚倏然睁开了眼睛,抬头看去。坐在横栏上剪了一晚上花草的萧皓一个利落的抬腿翻身,触地后大步往外走。
李稚重新负手而立,右手中慢慢捏转着那枚玲珑剔透的白玉髓印鉴,忽然一把握住。铜木大门朝外开敞,萧皓领着传旨的宫廷禁卫穿过庭院走了进来,肃杀的风迎面吹开。
皇宫崇极殿中,汪之令仍是跪在地上,头发蓬乱,鼻血淌流个不停,他颤抖着抬手擦抹了两下。一行金甲禁卫从洞开的大殿中冲了进来,他惊得回头看去,“你们……”还未等他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有人上前一把拖架着他往殿外走,身心双重刺激之下,鼻血再次喷涌而出,溅落一地,他终于后知后觉地预感到了什么,爆发出一声吼叫:“我要见陛下——”
汪之令被关入了金诏狱,一夜之间树倒猢狲散。
寂静的深宫有如一方幽暗的海域,宫中的人对于权力更迭有种鱼群嗅血似的敏感,不过短短两三日,这位前任宫廷总侍中的罪状被传得漫天都是,董桢私下将一份秘密名单转交给了李稚,上面罗列着的罪状足够汪之令与他的党羽胆裂。李稚做事雷厉风行,不过三五日,牵涉其中的十数桩案子被理得一清二楚,罪名随之敲定,四十六人斩首弃市,其余一百十二人充配幽州,宫中旧势力被瞬间一扫而空,他帮董桢将上位的路打扫得干干净净,为这位重新接掌大权的总侍中送上了第一份贺礼。
汪雪顺看见汪之令被下狱时被震撼得无以复加,仿佛是眼见着天塌下来了,心理顿时被击溃。刑部单独将他调了出来,几道刑罚用下去,这人果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罪行交代了个明明白白。汪之令那边则是另一副景象,他在入狱后,经历了短暂的惊惶后很快恢复镇定,他深知皇帝离不开自己,只是一时震怒才将自己下狱,只要等风头过去,皇帝怒气消了,再想起他的种种好处来,迟早要将他调回身边去,又加之大理寺还有李稚竭力帮衬,定然出不了大事。抱着这念头,他等了五日,结果却等来了斩首示众的消息,顿时目瞪口呆,他猛地扑过去一把抓住铁槛,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我要见陛下!”他终于再忍不住,朝着外面吼了一声,那穿着金锦卫衣的狱吏闻声回头看了他一眼。狱吏对于这种昨日白马高堂,今日魂断狱中的戏码看的多了,任是汪之令如何叫喊,他始终毫无波澜。他忽然想到有位老人也曾住过这间牢房,被折磨地奄奄一息时,对方哑声说过这样一句话,“天地自然有正气,不在你的身上,便是在我的身上,所谓善恶昭彰,如影随形,讲的是自古以来邪不压正的道理,你信吗?”然后老人又慢慢道:“你信或者是不信,世上都有这样的道理,人啊,都要讲道理。”
狱吏无动于衷的眼神令汪之令心中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他或许已经意识到皇帝不会再见自己,眼见着狱吏转身离开,他忽然喊道:“我要见大理寺少卿!你若是帮我!我许你高官厚禄!荣华富贵!我给你这世上你想要的一切!”原本已经离开的狱吏听见这一句停住了脚步,他再次回头看向汪之令,逆着甬道里汹涌的亮光,那表情说不上来是何种意味。
在行刑的前一日,李稚来到了诏狱中,此时外面正是黄昏,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他隔着精铁栅栏打量着里面的人,汪之令已经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精神气,撑着膝盖坐在角落中,身旁摆着只破旧的瓷碗,这位前任宫廷总侍中依旧不相信自己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输了,总觉得有地方不对劲,人之将死,脑子轰隆隆地迅速转着,连有人来了都没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