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风流(140)
李稚今夜回来得晚了些,将要到家门口时,他慢慢停下了脚步,望着对面的人。
李稚将人请了进来,吩咐侍者上茶,刚刚夜里下了阵小雨,他身上被淋湿了,等换了身干净衣服再出来时,茶已经上来了。谢珩静坐在水雾中看着他,眉眼有几分不清晰,檐下挂着盏轻飘飘的竹灯,朦朦胧胧的光照着长廊,一帘雨水断断续续地下着。李稚莫名停了停,还是上前坐下了。
谢珩今夜来的低调,没带几个人,也没有做公卿打扮,这很不寻常,李稚不由得暗暗揣测他的来意,但谢珩却没有多说。有侍者端了些两只清漆食盒上来,李稚看去,揭开盖子却是些果糕点心,有凉有热的,形状格外精致。李稚深感意外地看向谢珩。
谢珩道:“今夜没什么事,忽然想过来看看你,府中新做了些糕点,顺道给你带了些,尝一尝吧。”
李稚没能够猜透谢珩心中所想,片刻后,他伸手拾起一块糕点送到嘴里,他全副注意力都在谢珩身上,自然也没能尝出味道,很快便吃完了,见谢珩看着自己,他又拿起一块,慢慢地吃着。衣服是刚换的,还是那两件单薄的衣裳,也没多添两件新的。
谢珩看人向来只看其心性,这是他第一次仔细打量李稚的长相,李稚生的清秀,这种长相往往显得清冷,衬着年轻又多出两分倔强,一双眼睛像是蓄着的泉水,一点幽光灵得惊心动魄。谢珩对人的品貌高低没太多感觉,老宫女点评李稚五官稍显平凡,与卫太子妃有几分相似,但缺了那份令人魂飞魄散的美丽,而谢珩此刻却觉得李稚生的很漂亮,荧荧烛光照着那张白皙的脸,令他也感到惊艳。
李稚察觉到了那道难以忽视的视线,吃着东西的动作渐渐慢下来。谢珩示意侍者又端了一盒东西上来,揭开盖子是一盘碧青色的桂花糕,看着玲珑剔透,分外诱人。李稚只好伸手又取了一块,咬了口尝尝味道,终于他忍不住看向谢珩,“中书,今夜为何不发一言,一直看着我?”
谢珩道:“我想仔细看看你。”
李稚霎那间没了声音,谢珩的语气与神色都很平淡,像是并没有太多的情绪夹杂在其中,李稚却如鲠在喉,不知该说什么。还未等他从怔愣中反应过来,胃先一阵突如其来的抽搐,他皱了下眉,猝不及防低下头去。谢珩却像是早有预料,立刻伸手捞住了他的肩,从他的手中那把半块糕点取出来,右手轻拍着他的背。
李稚只觉得那块糕点有股难以言说的怪异腥味,忍了又忍,还是哗的把所有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他的脸与手臂上开始冒出红色,直到吐干净后,才缓了过来。
谢珩看着他这剧烈的反应,想起了起居注录中的记载,侍奉过卫太子妃的老宫女道:“小皇孙幼时贪吃糕点,尤爱用蓼草提味的桂花糕,一次背着人偷偷地吃多了,连着吐了许多次,从此一见着蓼草的味道便浑身泛红、呕吐不止。卫太子妃说她幼时也是如此,卫家人出身西北,口味习惯与盛京人不同,家人们全都沾不得蓼草的奶腥味。”谢珩的眼神渐渐动容起来,揽住了李稚。
李稚缓过来后,压根没有怀疑糕点会有问题,第一反应是自己是吃不习惯,向谢珩道歉,“对不住,我……我吃不习惯这口味。”嗓子哑的不行,谢珩给他喂了些茶水,他喝了点,忽然间他回过神来,慢慢抬头看向揽着他的谢珩,谢珩也反应过来了,松开了手。
处理完狼藉后,李稚擦着手上的脏污,许是怕自己心中动摇,没有抬头看谢珩。
谢珩清晰地感觉到李稚的不安,又沉默着坐了片刻,“夜深了,早点歇息吧。”
李稚抬头看他一眼,点了下头。
谢珩说着将要离开,却又迟迟没有动作,直到李稚再次抬头看他,他这才站起身,走出去没多远,又停下了脚步,回过头看向堂中的李稚,正好对上李稚目不转睛望着他的视线。他这举动明显出乎李稚之外,李稚下意识想别开眼,又立即反应过来不能躲,于是仍与他对视,烛光在雨水中飘出雪絮似的的一团,谢珩望了他许久,低声道:“李稚。”
被点名的李稚心头一跳。
谢珩道:“你若实在不想回谢府,我也不愿勉强,只是西北局势动荡,广阳王府水深,恐非久留之地。贺陵将要辞官归隐,有空回去看看,多与他谈一谈吧。”
李稚听着对方的忠告,他忽然意识到,谢珩这次是真的将要离开了,心脏敲鼓似的震动了下,原本攥紧的拳头蓦的一松,心中却又没来由的一阵空落落。他所做的一切都在不断消磨谢珩的耐心,而耐心终将耗尽,或许是早就有所预料必然有这一日,这一刻他并没有太多的心潮起伏,只是整个人莫名的空了。
他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谢珩看了他一会儿,转过身离开了。
等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模糊的视野中,李稚这才重新看向案上的几盒糕点,手好像要动,却又没有伸出去,慢慢地按在了桌案上。侍从走上来前,他终于低声道:“收起来吧。”
谢珩在门外停下脚步,袖中的手摩挲着两枚白玉佩,渐渐加大了力道,他没有直接回谢府,而是去了一趟朱雀台。
夜雨中的朱雀台灰蒙蒙一片,满眼断壁残垣、王朝旧事,只有站在这里,才能真正地感觉到那些人与事已经很遥远了。
谢珩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座风雨中的高台,有零星的记忆片段从眼前闪过去,身后的裴鹤撑着伞道:“赵慎性情暴虐,城府深沉,他与赵慎做交易,恐怕不会有好下场。”
显然,李稚若是知道自己的身份,那他投靠赵慎的唯一目的就是对付士族,然而朱雀台血案被士族与皇帝同时视为绝对的逆鳞,即便是广阳王府也不敢轻易触这道雷。赵慎一旦得知李稚真正的身份,李稚必将死无葬身之地。李稚已经将自己置于深渊边缘了,只要稍微踏错一步,即刻粉身碎骨。
谢珩不断沉默着,眼前有风呼号而过,这是他第一次内心无法感到平静,数不清的思绪在脑海中流窜,让他无法集中精神,眼前不断闪现的是李稚的脸,等心潮终于平复下来,他开始重新仔细思索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一环扣着一环,却始终有几处砰的断裂开,他又想起了李稚对他讲述的那个故事。
“我少时偶然与他见过一面,他曾救过我的命。”
“他像个目下无尘的少年神仙,站在月桂树下吹笛子,我总觉得那是个梦,那并不是梦。”
仿佛是忽如其来的预兆,谢珩皱了下眉,脑海中开始不断地闪过那日公主府夜宴,在那座昏暗的亭子里,赵慎抬头望向他那道眼神。当日他被李稚的所作所为激怒,一时没能留意赵慎,如今仔细想来,那道眼神却并非是挑衅。赵慎淫浸风月之地多年,他若是真对李稚有情意,没必要做戏掩饰。
那道眼神是,警惕。
暴雨下得越来越大了,轰隆隆的打起了雷,紫色的闪电遒劲地盘旋在盛京城的上空,遥遥的有凄厉风声传来。
谢珩忽然道:“愍怀太子有一双遗孤,当年皇长孙年纪多大?”
裴鹤不明白他为何问起这句,下意识回道:“十岁。”话音刚落,他也立刻反应过来了,当年那对孩子是死在了一块,若李稚还活着,那说明死的那个年纪稍大的孩子也并非是皇长孙赵乾,后者极有可能也还活着。
谢珩道:“查一查,朱雀台案当年赵元在做什么。”
裴鹤思绪再次被打断,“赵元?”
谢珩回身往谢府走,“立刻去查,别惊动人!”
裴鹤下意识道:“是!”
赵元?
第95章 万古人间第一峰
消息陆续从雍州传了回来。
裴鹤对谢珩道:“朱雀台案当年,赵元为黄州刺史,得知消息后曾入京觐见景帝,愍怀太子及卫太子妃死后,朝野议论纷纷,他站出来为卫家求情,卫盛躲过一劫,感念其恩情,第三年,赵元迁雍州太守,得到卫盛大力扶持,不久即因功封广阳王。”
纵观赵元的生平履历,只能说这个母姓卑微的皇子牢牢抓住了一生唯有一次的崛起机会,在两党相斗的缝隙间乘着难得的东风异军突起,并终于成功地夺得了属于自己的根基,有被天选之意,但从事实来看,并无太多可疑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