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风流(64)
在国公府前,李稚当时一察觉不对劲就先退到了暗处,没有引起赵慎的注意,饶是如此,他还是被震住了。他不是怕事的人,但局限摆在眼前,他很怕遇到两种人,一种是卞昀这种全然意气用事的莽夫,还有就是如赵慎这种……纯粹的疯子。那一脚又一脚结结实实地踹上去,他笃定赵慎当时是想要卞昀的命。
李稚不是死脑筋的人,他既没有卞昀的家世背景,也没有卞昀常年习武的好身板,没必要拿命去硬碰硬,这阵子还是先不出门躲着些,沉住气总能把这件事慢慢解决了。李稚总觉得过了这两年,那位广阳王世子似乎比过去更加深不可测、也更为疯狂了。这是件好事,对方说,愿赌服输,而李稚想的是,久赌必输。
人在何时最疯狂?灭亡的前夕。李稚甚至怀疑那位广阳王世子的身上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并不是没做过赵慎回来复仇的打算,若他是赵慎,要么等五年之期结束皇帝亲自召入京,这是下策;要么是在边境得了赫然战功回朝受封,这是中策;而最稳妥也是最实在的上策,则是干脆不再回京,一力经营老家雍州,盘活西北,反制盛京,谋时而动。
在梁朝,混迹西北边境的武将都懂一个朴实无华的道理,边将远朝堂。所以李稚是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赵慎究竟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入京?还是孤身一人,不带兵马没有召令,就说来就来了。除发疯了以外,找不到别的解释,又一想,或许这就是真相。
也许不是每个人做事前都会思虑再三,像赵慎这样的皇室子弟,含着金汤匙出生,十几岁就手握兵权,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信奉的法则也一直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在边境待得憋屈了,就不管不顾想要回来耀武扬威一番,他自信他能够全身而退,只把这当做了一场游戏、一场赌局,或者正如所说,他其实压根看不上他们这群人。
但李稚又隐隐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李稚走在暴雨中,他想着事情走着神,没有注意到有辆马车一直不远不近地与他并行,等他察觉到不对劲,那辆马车已经跟了他一路了,他忽然反应过来,马车怎么可能和他走路一样快?撑着伞的手顿时僵硬了。
他没敢扭头看,只用余光扫了一眼,遍地都是溅开的晶莹雨花,那辆马车正是之前国公府前与卞昀差点相撞的那一辆,一个身影坐在前面架着车,暴雨模糊了他的侧脸,右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虚虚地握着缰绳,却并不用力,马就自行拖着车辆在雨中慢慢踱步。
如果不看那透明雨水中映出来的红光,这一幕或许还有些自然风流,李稚压着彻骨的凉意,想要装作若无其事继续往前走,可他刚动了这心思的瞬间,左手边就响起了一个声音。
“如此专心致志地想了一路,是想些什么呢?”对方回过头来,些许雨水打湿了他的脸庞,一双眼睛深不见底,声音却轻飘飘的。
李稚像是被一只手从前往后猛的扼住了喉咙,再也不能往前挪动半步,漆黑的巷子中有穿堂风吹过来,暴雨落在伞上发出巨大的哗啦声响。
赵慎打量着犹如被定身的李稚,轻声笑道:“我还在想,刚刚在谢府门口听到了个熟悉的声音,等下了马车却再也没见着人影,我还道是我听错了,原来是躲起来了。所以你是一会儿机灵,一会儿呆愣吗?”他诚心诚意地发问。
第46章
青砖上跳着雨珠,马车的檐下系着盏昏黄的灯,李稚慢慢转过身,面部的肌肉有些僵硬,但并没有表露出恐惧,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赵慎,像个毫无感情的俑人。
如果不去看只那紧握着伞柄、控制不住轻微颤抖的右手,可以说这孩子掩饰得还算及格。
“怎么,这是天太黑遮住了你的眼睛,不认识我了?”赵慎边说话边随手地整理了下马缰,“我对你可是印象深刻啊,李稚。”
被点名的李稚猛地攥了下手,“卑职见过世子殿下。”
兴许是因为刚刚在国公府大出了风头,眼前的赵慎看上去心情不算恶劣,右手随意撑着支起来的膝盖,斜坐在马车上,半边脸隐在黑暗中,另外半张脸沐浴在烛光中,风一吹鬓角的碎发卷了起来,看不清他的表情,只隐约听见猩红衣领翻起来的哗啦声,风停下来,他依旧悄无声息,像是在林间黑暗中独行的猛兽。
李稚没有跑,他有自知之明,他绝对跑不过那辆马车。
赵慎一直望着他也没说话,李稚似乎察觉到危险的靠近,身体下意识慢慢地绷紧了,就在这种酷刑似的沉默铺天盖地迅速蔓延开时,赵慎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有点莫名其妙,他说:“这座楼台叫朱雀台,年久失修,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样子了。”
李稚心头一跳,他们所处的这条街道名叫朱雀大街,身后不远处有座荒废多年的朱雀台,原本的园林景观与建筑群已经全部拆除,只留下一座斑驳破旧的高台,隐在闹市的角落很不起眼,平时街上人来人往,也没什么人注意到它。
他顺着赵慎的视线看了一眼,夜雨滂沱,曾经的皇家楼台矗立在黑暗中,因为常年无人打理,顶上的拱架塌下去大半,满目断壁残垣,完全想象不出当年天下英雄纷至沓来的风流辉煌,千古鸿业,尽是雨打风吹去。
赵慎重新看向李稚,换了副打趣的口吻,“看在今夜国公府门前你挺身而出,为我仗义执言的份上,你我之间的账,我今晚就暂时不同你算了,俗话说的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说是吧?”他说最后两句话的时候笑了下。
李稚并没有感到丝毫放松,尤其是在看见对方那若隐若现的笑容时,他浑身甚至绷得更紧了。
外界传闻赵慎喜怒无常,他算是领教了,眼前的赵慎与在国公府时相比,看上去确实更慵懒平和,但也更有种不声不响的恐怖。李稚心知他绝不会是因为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而放过自己,刚刚那一刹那,他隐约感觉到赵慎似乎什么东西被勾起了往事,心境也随之变化,选择放自己一马。
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李稚想要尽快脱身,以免赵慎心血来潮又反悔了,他沉声道:“世子殿下,更深夜重,卑职先行……”
赵慎随意地打断了他的话,“何况我也不能够动你啊,你虽说年纪轻轻,却已经是谢府的座上宾,我听闻谢家那位大公子对你格外看重,耗费心血亲自栽培,我与谢府打了这么些年的交道,怎么说也要给他留两分面子,你说呢?”
李稚没了声音。
赵慎的眼神像在打量一个令他觉得不解的谜团,“这么久了,回回见着你,我都在想你到底是哪里让谢家人另眼相待?莫非你身上是有什么秘密吗?”他伸出手去,示意李稚过来。
雨巷中,那只伸过来的手清瘦修长,手背半掩在殷红的袖筒中,指节上有常年戴韘挽弓射箭留下的深痕。
李稚站在原地良久,知道躲不过,终于撑着伞往前慢慢地往前走,刚一走近,那只手忽然抓住他的胳膊,将他一把拽了过去,李稚几乎是立刻反抓住那只手,却因为力量不够没推开对方,脖颈猛地一沉,那只手放在了他的后颈处,他被迫低下头去,与那双漆黑的眼睛对视着,两个人的脸几乎贴在了一起。
对方问他:“你有秘密吗?”
李稚道:“没有。”
夜空中忽然劈过一道白色的闪电,将暴雨中的朱雀台照亮了一瞬,也将两个人的脸照得无比清晰,很快黑暗中响起惊天动地的雷声,整座王城中好像一个人也没有,雷雨冲刷着鳞次栉比的屋宇,汇入朱雀台对面那条暗潮汹涌的梁淮河,又尽付诸东流。
赵慎慢慢笑了笑,松开了李稚,没有再多说什么,他重新转回身去,挽着马缰轻劈了下,马车继续往前走。李稚反应过来,迅速往后退了两步,但还是险些被那辆马车撞上,他目视着前方一动不动,看着马车从眼前过去了,那张冷峻的侧脸也消失在眼前。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李稚才低下身从旁边捡起伞,一伸手他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轻微颤抖,他缓缓攥住了手,重新抬头看向街尽头的方向,夜雨中那辆马车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只有轱辘的迟迟声还隐约传来。他轻吐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