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风流(91)
当年谢照整治西北三镇,视豫州为重中之重,甚至衍生出一句名言,得豫州者得西北,只要牢牢攥住了豫州的漕运粮道,就相当于拿捏住了西北的命脉,正因如此,这个位置向来都是京梁士族的囊中之物,绝不可能让西北指染,更何况还是广阳王府。
通俗点说,李稚作为赵慎的党羽,他并不能够指派谁来接任豫州太守。
李稚的眼睛像是一汪静水,在烛光下反耀着微微波光,“这你放心,我已有办法。”他见杨琼没有继续说话,放低了声音道:“实不相瞒,我今日正是为了此事前来,我一直觉得以你的经纶才华,当一名小吏太过屈才了,如今三省六部人浮于事,尸位素餐者身居高位,真正的有识之士却心灰意冷,致使国家乱象频生,这本不该如此。豫州太守这职位,除了你再没有别人。”
那声音不疾不徐,将局势慢慢剖来,字字都是仿佛叩击在人心上,用六部通俗的官话来说,这个人的做派很稳。杨琼好像有点明白了为何这么多人愿意追随他,相较于高高在上的盛京士族,李稚实在要真诚得多,那双眼睛明明像静水,深处却隐着火光,一点点炽热起来,让人也跟着心荡神驰,且最难得的是他那份言出必行的信念感,让人相信他绝对能够说到做到。
良久,杨琼轻笑了下,“多谢你的一番好意,只是我恐怕难当此大任。”
李稚像是对这回答早就有所预料,也没有逼迫,闲聊似的问他道:“你是不愿卷入广阳王府与京梁士族的纷争之中?”他短暂地停了下,“亦或是不愿投靠广阳王府?”
杨琼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转开话题道:“说起来前一阵子的梁淮河夜宴我也去看了,我向来是喜欢凑热闹的人,那灯火盛会当真是令人心醉神迷,我想你既然做出了选择,想必也是深思熟虑过。其实广阳王府也好,建章谢氏也好,所谓钟鸣鼎食之家,一旦在权力中淫浸久了,其内里并无差别,一切表象皆涂抹粉饰。”
李稚心中微微一动,杨琼含笑看着他,“世道如此,选什么路其实都一样。”
李稚过了许久才道:“是啊,都一样。”
杨琼想到李稚从前说很喜欢这座城,仰慕清凉台那些名门望族的风流做派,那时少年的双眼中充满了对未来的向往,如今却是幽暗不见底,想必心境也早已经不复当初了吧,思及此他的眼神不由得变得悠远起来,喝了口酒。
当初第一眼见到李稚,少年那副神采奕奕的样子立刻令他记起了那年刚到盛京的自己,他至今都记得十四岁的自己是如何对这座城一见钟情,他在这里断断续续待了许多年,除了几年前回老家娶妻,几乎没有怎么离开过,从踌躇满志到心如止水,他看得太多了。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无论是京梁士族还是广阳王府都不过是那风中的落叶,都一样的,秋天已经到了。
杨琼道:“并没有别的缘故,是我确实对仕途无意,我已经预备着回华阴县了。”
李稚道:“你要辞官回乡?”
杨琼微笑着点头,“是啊,孤身在外漂泊许多年,近日来思乡之情难以自抑,盛京虽好,可也是时候该回去了。”酒坊外,天街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杨琼看向窗外的点滴雨水,他向来通透清醒,可唯有这两句话却是意外的温柔缱绻,我亦多情无奈,酒阑时。
是时候该离开了。
李稚见杨琼确实心意已决,知道无法勉强,没有了声音,许久才道:“也好,回去能够与家人团聚,一家人能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
杨琼点了下头,“是啊。”
李稚重新看向杨琼,“既然如此,那今日这酒就权当为你送行了。”说话间他已经再次将酒杯斟满,眼中权欲之色褪去,眼神也变得宁静柔和,他抬起手敬了杨琼最后一杯,多谢他这几年对自己的照拂,杨琼见状也端起面前的杯子,轻轻地撞了下,青瓷叮当一声响。
窗外夜色还十分漫长,夜雨霖霖,不肯停歇。
待杨琼离开后,李稚又在酒坊中坐着沉思了大半个晚上,手中捏着酒杯,一身朱衣在昏暗的烛光下越发显得晦涩暗沉,掌柜的也不敢催促询问,直到天快亮时,李稚才终于一个人起身离开。正是春好时节,他走在清晨的盛京街上,烟柳拂风,酒旗招摇,雨中新生春草,李稚抬起头看去,只见到凫雁慢慢北飞,他在心中想,“这风太大了,雁雀都飞不动了……这风雨什么时候能停啊?”
第63章 新的一个插曲
一夜没睡的李稚回到了王府,刚一进门,却在庭院中见到了令人意外的一幕,一匹高大的黑骊在雨中慢慢悠悠地散步,没有套系缰绳,铁蹄踏在青砖上发出沉闷厚重的声响,那匹黑骊也注意到了李稚,仿佛通晓人性似的,一双黑曜似的眼睛盯着李稚看。
李稚认出这是赵慎的马,还有个外族名字叫叶塔什,前阵子赵慎来京,将它留在了雍州,不知怎么的来到了盛京,以前没机会仔细观察,李稚才发现这匹黑骊比普通马体型要大上一半不止,披着整齐锃亮的黑甲,往那里一立,跟一小座山似的。
李稚继续往前走,谁料那匹黑骊却慢慢踱步到李稚前面,挡去了他的去路。李稚毕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心性中对这种野兽似的庞然大物比较敬畏,他往左走想要绕开这匹黑骊,谁知那匹黑骊也往左走,再次挡在了李稚的面前,李稚往右走,那匹黑骊也往右,李稚不禁看它一眼,那匹黑骊轻甩了下黑亮的鬃毛,那副横行霸道的模样跟他的主人学了个十成十。
李稚看了片刻,忽然朝里面喊了一声,“萧皓!”
他刚一喊出声,那匹黑骊猛地哗啦一下朝着他冲过来,李稚尾音都没落下立刻拔腿就跑,于此同时,一声轻笑从旁边走廊下传了出来,李稚跑回到了门外,一扭头看见赵慎站在绿藤架下,也不知道是看了多久了。赵慎一出声,那匹黑骊就停下来了,本来也没真的追李稚,扭头就去旁边的铜缸中喝清水了。
赵慎道:“别怕,它跟你闹着玩,进来吧。”李稚这才重新走进去。
赵慎抬手把那匹黑骊招过来,示意李稚伸出手摸摸它,李稚摇头,赵慎笑着摸了把厚实的鬃毛,李稚见这马轻轻晃着脑袋对赵慎讨怜,看向自己时却忽然无声地哈了口气,李稚还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这匹黑骊又哈了一口气,这次赵慎也注意到了,拍了它一下,被抓现行的黑骊装作若无其事地别开头,那神态简直跟人一模一样,给李稚都看愣了。
赵慎对李稚道:“想不想试一试?”
李稚道:“试什么?”
赵慎道:“骑马。”
李稚想都没想立刻摇头,他怕这马跑一半假摔给他扔下来,赵慎忍不住又笑了声,抬手轻轻拍了下,那匹黑骊回过身继续喝水去了,李稚打量着那匹黑骊,直到一道咳嗽声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他回头看向赵慎,赵慎道:“没事。”又道:“你昨晚去哪儿了?”
“去城北见了个朋友,怎么了?”
“昨晚谢府那裴姓的侍卫去府南大街找你,又来了我这儿一趟,我刚打发他离开了。”
“裴鹤?”
赵慎点了下头。
李稚近日来私下一直有意避着谢府的人,裴鹤找他,想必是奉了谢珩的命,李稚想了想,觉得错开了也好。
赵慎问道:“你去见那位朋友是为了豫州的事情?”
李稚点了下头,“豫州的事情有变,要另外打算了。”
“有些变化也是再寻常不过的,进屋说吧。”
四方的堂屋中,赵慎听完了李稚所说的,“你那位朋友倒是很清醒聪明,难怪你对他的评价如此之高。”
李稚接过了对方递过来的茶,“在我心中,他是最合适的人选。我都安排好了,可我没想到,他对这世道已经如此失望了,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些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像他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士族高门大张旗鼓地宣扬隐居山林,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离开是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价,而如杨琼这样的人,却是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