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风流(181)
这些烽火台拔地而起时,正是汉室最强盛的时期,放眼望去,四海之内,诸夷归服。那时长安城中的皇帝坐望着国境上空冉冉升起的火焰,理所当然地认为赵氏江山将千秋万代地传承下去,生于忧患者,终死于安乐,这一场千年大梦最终在氐人铁骑声中砰然幻灭,梦醒了,汉室的遗老遗少们这才意识到,世间哪有永恒的盛世。
梁朝开国皇帝赵熙自诩汉室正统,但正如末代名臣蔡宣所言,梁国非汉。它不是它,永远也不会是它,那个海纳百川、雄伟雍容的伟大王朝,许多年前就已经烟消云散了。梁朝披着汉室的衣裳,却没有汉室的风骨,那种浑然天成的盛世气象是无法模仿的,所谓的名士风流与真正的优雅冲淡相比不值一提,梁朝只是汉室一道水渍般的影子,寄托着对这场旧梦最后的哀思,而如今这朵三百年的梦幻泡影,也终于到了消散之时。
多年后,新朝的史官才渐渐明白过来,这对史家公认的赵氏正统兄弟,他们不是来光复汉室的,他们是来亲手埋葬汉室的。论眼明心亮,还要数著写《南梁史》的崔嘉,他还在幽州山沟里种地时就一针见血地指出,汉朝最后的风骨在大梁长公主赵颂,自她之后,汉室风骨绝矣。赵衡、赵乾兄弟绝非汉室的传承者,他们缔造的是气象崭新的王朝,它将有独属于自己的姓名。
而这份全新的辉煌,起自史书上未曾着笔的一段长途跋涉。在赵元被处死后的第三日,远在豫州的夏伯阳收到赵元生前写的的密信,在第一次看见“赵衡”这个名字时,他并未表现得激动万分,恰恰相反,他的脸上是一种近似漠然的沉着冷静,赵元已死,时局动荡,他应该做的是明哲保身,而非将虚无缥缈的希望寄托在所谓的赵氏遗孤身上。
等他找到李稚时,那已经是将近四个月后的事了,和他想象的一样,彼时的李稚十分狼狈,说狼狈都不太准确,他快死了。
豫州城外,风雪交加的荒庙中,小孩和刚刚清醒过来的李稚对面而视。
“你的父母呢?”
“没有。”
“还饿吗?”
“饿。”
李稚从怀中慢慢摸出一包饼,递过去,小孩震惊地望着他,猛地起身跑了出去,在翻越台阶时,正好看见庙外的夏伯阳以及侍从,他吓了一大跳,砰的摔了一跤,然而庙中的李稚却似乎听不见那道巨大的声响,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灵魂出窍般一动不动。已经暗中跟了李稚数日的夏伯阳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也是在那一刻,夏伯阳忽然改变了主意,他觉得这个落魄的年轻人或许值得自己最后冒一次险。
群山羊兮,期期艾艾,不见其身,但闻其声,这首短诗说的其实是百姓。自古以来,百姓都是王朝中最温驯的一批人,他们像山羊一样,每日只埋头在山坡上食苹,日出日落,千年不变,王侯将相将他们当做牺牲摆上祭坛,乱世时将军将他们驱逐到荒野的战场上,氐人的马蹄南下也是冲着他们而来,史书上不会有他们的姓名,他们是最柔弱、温驯的生灵,与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一样饱受蹂躏。
那一刻,夏伯阳在李稚的身上见到了一种很特殊的气质,柔弱又暴烈,伤痛又愤怒,他从未见过,却像是能够感同身受一般,被深深地吸引进去,夏伯阳对血统一说向来嗤之以鼻,但那一刻他有种直觉,这个年轻人身体中确实流淌着不一样的血。
于是他走进了那座破败的庙宇,飞雪与天光同时从破败的穹顶飘落下来,靠在神像旁的李稚慢慢抬眼看他,他拱手行礼,“臣豫州刺史夏伯阳,见过殿下。”
第122章 雍州叛乱(终)
夏伯阳收回思绪,远方古道上,谢玦的背影早已消失不见,他扭头看向李稚,北斗星辰如一把利剑高悬在南方的天幕,剑指的方向是皇庭,如何能令那群人不恐惧呢?
脚步声迅捷地响起,侍卫来到城楼上,对着两人行礼,“殿下!”
李稚与夏伯阳回头望去,侍卫抬头道:“刚刚收到盛京传来的消息,梁朝廷已经下令,命青州桓礼、崇州杨齐、江州陶钧一同发兵西北平叛!”
夏伯阳道:“桓礼,杨齐,竟然还有陶钧,这是要以举国之力扑杀乱党,看来幽、豫两州叛乱的消息传回去后,盛京城的公卿们确实暴跳如雷啊。”
李稚自侍卫手中接过那封密信拆开,“你如何看?”
夏伯阳道:“越是如此,越暴露其色厉内荏。殿下可曾听说,近日东南地区流行起一种天命之说,黄极星坠落于幽州分野,此为战争之兆,象征着天命已移,国祚不长。”
李稚道:“你相信天命说?”
夏伯阳道:“看得多了,不太相信了。但京梁士族是很忌惮天命之说的,民间传开这些东西会令他们十分恐惧,获罪于天,无可祷也,他们心中都知道,若是真有天命,一定不会应在他们身上。”
李稚似乎笑了下,收了信,负手道:“走吧,该去豫州府了。”
夏伯阳望着那道玄黑色的背影,整理了下被风吹乱的须发,跟了上去。
元德二十年冬十月,崇州杨齐联合江州陶钧一同发兵豫州平叛,因为贪功冒进,于津平古道一役为雍州大将孙缪所败,十万人投降,陶钧被俘,杨齐仓皇驾车逃回崇州,消息传回京师,朝野震惊。
津平古道位于豫、雍两州中间,是公认的兵家必争之地,也是唯一能够扼制雍州崛起的关内要塞,杨齐和陶钧的冒进令崇、江两州元气大伤,津平古道失守,也意味着梁朝廷彻底失去了掐灭雍州叛乱的先机,仅凭一个西北角的青州独木难支。
天时、地利、人和,命运的机锋一旦冒头,便如同滚雪球般壮大起来,这一切都指向同一个不争的事实:梁朝廷再也无力阻止雍州崛起。
艰难逃回盛京的杨齐立即遭到撤职,若非他出身名门弘农杨氏,以京梁士族得知讯报时怒火中烧的程度看,他恐怕连性命都保不住。杨齐承认自己鲁莽轻敌,他在这一仗中也受了重伤,不久便垂头丧气回到弘农老家,从此再无消息。
三省官员因为津平古道的失守而气急败坏,但大局已定,无法挽回,在接下来的数月中,叛军分散为数股,其势锐不可当,连续夺下崇州、扬州,算上之前的雍州、幽州、豫州,西北方向六个州郡仅有一个青州尚未沦陷,半壁江山陷入熊熊战火中,三省官员终于震颤了。
每一次战讯传至盛京,兵部都灯火通明,有人开始彻夜难眠,南方地区甚至一度出现划江而治的流言,唯一能令掌权者松口气的是司马崇带回来的消息,在崇州失陷的第二日,司马崇亲自领兵前往西北,最重要的是,此时梁朝东南基本盘的府卫军也已抽调完成,这股力量配合司马崇守住了京畿最后一道关卡——淮阳道,终于成功扼制住了叛军南下的攻势。
叛军虽然强势,但从它“以快取胜”的机动打法就能看出来,它的主要势力仍局限在西北一带,冬天一场忽如其来的雪灾也帮梁朝挽回了部分局面,叛军兵力、补给皆不充足,冬日尚无进犯京畿之力,又加之还有青州桓礼在西北角坐镇,配合司马崇的攻势,两方牵制下,至少那个所谓的赵衡不可能如他大肆宣扬的那般即刻杀入京师。
一方需要及时修整,另一方在静候时机,双方开始隔着一条狭窄的淮阳道静静对峙,局面看似暂时稳定下来,然而前途依旧看不明朗,对于盛京的政客们而言,只有一点毫无疑问,那就是京梁士族包括建章谢氏在内,历代顶级政客精心布局百年的西北大计最终以惨败告终,千算万算,西北仍是反了,这就是迄今为止最大的失败!
纷纷扬扬的大雪落满淮阳道,刚刚发生过血战的山野静悄悄的,负责扫尾的老兵从雪地里将拦腰劈断的军旗拾起来,仔细整理一番,插在一望无际的白色山野中,夕阳将他岣嵝的背影拉扯成一条长线,在他的前方,是三百年前氐人铁骑洪流南下的身影,在他的身后,是六百年前汉室开国名将李室种下的枯杨,他站在雪地中,手握着那粗糙的旗杆眺望落日,从他的脚下开始,笔直的淮阳道将整块王域一裂为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