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宫有兔(217)
白绫之下的皮肤,从几个月前开始有一点点腐蚀。
如今已是溃烂了成片,略微发腥。
但。
已是很好了。
他早该在天昌之战那一年,就沉尸在冰冷的湖底。却能有幸活到今日,亲眼看着洛州复兴、街市繁华;又看到了天下既定、百废待兴;甚至还见证了阿寒大婚,成了婚书上的证婚人。
最放心不下的竹马邵霄凌,也已是独当一面的洛州少主,获臣下敬重、百姓爱戴。
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祭坛之上,洛南栀周身萤火流光缓缓而起。他浅色双眸沉静,能感受到剩余不多的生命正在加速燃烧,连带着身上的伤口也溃烂得更厉害。
无妨。
已无遗憾。
但正因为已无遗憾,这世间的一些放不下的美好事物,他才更趁还有残躯之时,尽自己所能去守护。
那日,在月华城丹桂小院。
小狐狸酒后告诉他,阿寒以后要为天下献祭,破处灭世之灾。
那一夜,洛南栀彻夜难眠,好容易睡着,却又做了个噩梦。
梦里,灭世已至。
月色猩红,雾瘴遍地。地动山摇,天火肆虐,更有厉鬼从地上爬出。
腥风血雨中,他看到邵霄凌在浴血拼杀,面前是尸山血海。更看到慕广寒被命运的线拉扯牵引,一步步走向祭品羔羊的宿命。
那是什么样的场景……?
那夜,洛南栀是被耳边的声音从噩梦中唤醒的。
月华城的明月之色,很像他当年沉入湖底泥沼时,迷离中见的朦胧月光之色。耳边食梦林引诱的低语,也像极了他在湖底听见过的那位月神的声音。
“寂灭之月……羽民……旧梦……苍生……救他……”
救谁?
苍生,和谁?
将来会发生什么,他这一抹残躯又还能做些什么。他想知道。
于是他来了这里。
祭坛之上灯火大盛,燃烧的不仅有他不多的寿数,还有上一回来这里时他从阿寒身上悄悄偷到的一抹月华。
月神……
他长跪不起,散尽周斑斓星火、身全部光华。
他不贪心。
他很清楚,自己一生庸碌、不过众生芸芸,在碾压一般的天道命途之前如同蝼蚁、不值一提。
他亦不求逆天改命,能一己之力护得亲朋好友一世周全。
他只求神明眷顾,能让他尽最后点点绵薄之力。
愿萤火微光,浅照旷野。
……
随州·东泽交界之地。
枯藤老树,乌鸦阵阵。
慕广寒兵马在此,顺利与李钩铃、何常祺的骑兵队伍汇合。
月华城主加南越第一女将,再加西凉小燕王,这般阵容足以令天下任何敌人胆寒。
按说吊打月兰族这等乱党,亦是绰绰有余,实在无需劳烦燕王再亲自带一支於菟营从侧翼大路包抄。
杀鸡焉用牛刀?
之所以慕广寒还是兴师动众安排燕王侧翼接应,不过是为了能再体会一回并肩作战的默契快乐。
毕竟,这样的机会在不抓住,日后都再难有了!
真的。此事都不仅仅是慕广寒的遗憾,更是西凉和南越军共同的遗憾——两边都是当世所向披靡的队伍,难以想象两军若是联手,一起暴打对手该有多么快乐?
只可惜国师死后,天下再无谁能与二人匹敌。
而这月兰族首领作乱,更是与国师姜郁时云泥之别。只是如今众人,也就只能拿这种小虾米练练兵,等以后天下太平,更连这种程度练兵的对象都没有了!
可,话虽如此。
深林小路直入,一行人越走却越觉得风声鹤唳,气氛诡异。
李钩铃皱眉:“这大白天的,怎么感觉到处阴气森森?”
何常祺征战数年越发谨慎,已带着先头部队前哨兜了好几圈,回来摇头道:“并未发现埋伏,但……”
几人抬头望天。
天色阴沉,只见漫天山雨欲来的青黑之中,竟有一道贯穿的红色云霞,像是天际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疤痕裂纹。着实略显诡异,让人毛骨悚然。
数百里外。
群山连绵,黑风阵阵。
燕止亦在抬头望着同一片天空。
片刻后,他拉紧缰绳,身后整个於菟营的骑兵都跟着停了下来。副将云临不解上前:“王上?”
“调头,”燕止沉声道,“去阿寒那边。”
云临一愣,满脸的不敢置信。见燕王眯眼瞅他,又忙摆手解释:“咳,王上。属下绝非有所异议。属下只是觉得,月华城主那般厉害,明明不需王上特意过去保护,可王上却还是要去……咳,我、我的意思是!新婚燕尔,王上果然十分疼爱城主!!!”
他出身寒微,经常词不达意,还越描越黑。
因此平常很少开口。也是因为他谨慎话少,才一直被燕王留在身边。如今一时口无遮拦,总觉得大事不妙!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燕王没不满,反而笑了。
“是。”
“阿寒他,是不需别人保护。”
“但,别人去不去护着,则是另一回事。”
“他那个人,虽看似才华出众,又能独当一面。实则心思沉,思虑多,连睡着时都常做噩梦……”
“就全当我此行,是特意去献殷勤罢。”
他垂眸笑笑,目光流转,是云临从来不曾见过的温柔。
“……”云临站在那,也不敢说话。这毕竟也是他人生第一回 ,第一次听燕王说那么多。
头顶天空依旧狰狞。
燕止倒是心情平淡——他一向如此,觉得应该去寻他,就策马去了。不过凭直觉行事罢了,没什么特别。
总归献殷勤么,是一定要的。
成婚,才不过是得到他的第一步。可不是就此皆大欢喜,便没事了。
早知道,有人虽纵容他、凭他为所欲为、说喜欢他、舍不得他死,可自己却还藏着一大堆秘密、心事,不肯告诉他呢。
这可不好。
所以他自然是……要多表现些,骗他早点肯和他说。
燕止么想着,又看了一眼这风雨如晦的阴沉天色。犹记簌城的某个晚上。有人明明平日里强悍得很,不怕痛也不怕黑,一直装作不怕寂寞,却会在湿漉漉的夜晚,雷声大作的时候,偷偷往他温暖干燥的怀里钻。
他那时跟他说,他不懂爱。
这句话当然不是骗人的。可那一晚,有人的额头,就生生抵着他的心口。非常温暖的,奇怪的触感。他明明一向也不喜欢什么小猫小狗,那天却突然理解了,为何有人总喜欢怀里抱着一团柔暖,一直抚摸。
他从那天起,一直都想时刻这么抱着他。
……
东泽之地,密林众多,雾气渐浓。
慕广寒一行人按照地图,很快到了距离月兰族营寨最近的村落。
然而,眼前村落,却是静悄悄的一片死寂。静得出奇,仿佛连风都屏住了呼吸。
层林白雾中似乎淡淡的、浅红色的血腥味,一丝不祥的预感。
何常祺眉头紧锁,想起前阵子西凉整村失踪之事,心中涌起一股不祥:“这萝蕤在查的西凉怪事,莫不是此地也遭遇了同样的……”
村中不见一人。
几人先后小心推开了几户人家的院门,里面也是一片寂静。有些灶台还放有烧了一半的柴火,桌上也剩着一些冷食,但院子里的鸡笼鸭鹏却空空如也,整个村落周围连鸟叫声也听不到。
村庄中心,一座青藤缠绕的老宅巍然耸立。血腥味到此更浓。
赵红药带头进院,只见院落空旷,屏风后面的路分别通向宗祠和后院池塘。池塘之中黑水翻腾、枯叶漂浮。靠近一看,赵红药当即捂住口鼻!
那塘里面,竟然满池粘稠发黑的血水,血水中间翻腾的,满满当当的则是一团又一团堆挤在一起的四肢、内脏、人头!
赵红药当场差点呕出来,何常祺亦是浑身冒出冷汗:“这些,难道……是村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