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宫有兔(243)
可噩梦里的他,倒是会哭得很可怜。
而每次燕止将他唤醒,还能看到他那一副只有幻梦中才能见到的、迷茫脆弱的样子。
他就会哄他:“为什么哭?”
“……因为。”
“因为,我觉得很,很对不起你。”
半梦半醒的阿寒,总比白日里诚实。燕止便抚着他的背,柔声继续问:“阿寒哪里对不起我?”
“我其实,”他缩在他怀里,声音闷闷的,“也可以,只选你……”
燕止默然,眸光明灭。
确实,在姜郁时的回忆里,曾有一位月华城主选择了为私心而放弃拯救天下。阿寒身为城主,其实也可做出那样的选择——带上他,携亲友家眷,去月华城避难。哪怕外面天火遍地、洪水滔天。
“可是。”
“可是,邵霄凌和洛南栀……是不会,随我回去的。”
“他们一定会留在洛州,与百姓共进退。阿铃、钱奎、路将军他们,多半也不会去。”
“他们若不去,拓跋星雨和小明月也不会去,明月不去,小黑兔也不会去……”
黑暗中,燕止漆黑的瞳,映着他的模样。
他温柔地收紧手臂,将他拥得更紧一些。在夜色之中温软地融为一体。
不止南越,西凉这边一样会有人留下。燕止很清楚,至少众多老臣,至少赵红药家的主母与何常祺爹娘,也会选择与西凉万民共进退。
到时候,赵红药、何常祺他们,说不定也会留。
窗外明月高悬,洒下清辉。
慕广寒额头抵着他的胸口,声音哑涩:“燕止,你会怪我吗?”
“……”
月华城主守护天下,就注定无法守住自己的小小的幸福。
而一同被牺牲掉了小小幸福的人,五百年前是怀曦,五百年后,是燕止。
五百年前,怀曦血泪横流,咬牙深恨,问凭什么。
五百年后,冬风凄清,月色静谧。
燕王捧住怀中人的脸,低头吻了下去,同样尝到了咸涩的苦味。
可他却只是笑了笑:“阿寒放心,你并无需顾虑做什么决定。无论你作何选择,我都甘之如饴。”
“你若愿回月华城,我便陪你回去共度余生,月下酒前相守到老,一生一世不问世外之事。”
“而你若选择救天下万民……”
“我也必然不会,变成怀曦那般模样。”
“……”
“那你,”慕广寒问他,“会变成怎样?”
燕止反问他:“那,若是换成阿寒你呢?”
“我?”
“嗯,世事无常,”燕止黑瞳望着他,“万一是我先死,而你因种种机缘不必献祭。也未必没有这种可能,不是么?”
慕广寒被他问懵了。
像是努力在想,又像是发呆。半夜迷糊的阿寒,有时候看起来真心傻得可爱。燕止则没忍住,再度捧起他的脸啄了一下。
慕广寒其实,不是完全没想过燕止说的那种可能。
他想过,只是实在难以启齿——倘若燕止早死,反正他不久也会献祭。便是再如何痛苦发疯、撕心裂肺,反正也很快会过去陪他。
以至于悲哀的宿命在这种情况下听着,都不显得那么悲哀了。
他甚至可以通过献祭,光明正大地殉情……
然而。
以燕王性子,实在无论如何,都不像是在他死后会为他殉情的样子。
当然,慕广寒也完全不希望他殉情!
他当然也希望燕王即使没有他相伴,也能像曾经一样潇洒自由,在这红尘里肆意逍遥。骑着战马,带着海东青,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然而,同时他又不免暗戳戳地,抱着一种极端自私拧巴的心态——
不想燕止死,也舍不得他孤独一生。
可倘若有新人陪在他身边,将自己替代,那月华城主可能又要当场怨恨到诈尸闹鬼的程度。
因为,实在是舍不得。
舍不得放手,更不想将燕止让给别人。
慕广寒虽从来不觉得自己真的配得上燕王,可又总觉得,自己在燕止心里,毕竟是有别人比不上的地方——别人总不可能像他一样,处处降得住燕止这么骄狂的人。更不要说别人最多也只是看燕止好看,肤浅地爱他一下罢了。
一定是这样。若不然,世间也不会有那么多对“西凉燕王”的误解。
那么多谣传,说他多么可怕、说他何等阴险,甚至至今还有人说燕王新婚之夜杀夫很正常,到现在都没动手也是奇迹一桩。
这个世上,没有人愿意真正了解他。
没有人觉得他孤单,没有人看清他也只是个普通凡人。更不会有人知晓,他被好好善待时,那双一向平静的眼睛里,也会闪烁起焰火一般琉璃色的光彩。
没有人懂他,没有人心疼他。
没有人知道,他也会因为一点点小小的幸福而快乐。
“……”
慕广寒真的越想越觉得,燕止这个人,生在这世上就是吃亏。明明那么好,却总是被误解、被忽视。结果落在他手里,就这么明珠暗投,但想想别人更不会待他好,那还不如便宜了自己……
“让我猜猜。”燕止俯身,鼻尖蹭了蹭他,打断了他的思绪。
“若我先死了,阿寒会留在南越。与傻少主和洛南栀一起……守护天下万民。平日私底下,就住在小院里,种种花养养兔子,一起喝喝茶喝喝酒,直至终老。”
他笑了笑。
“会一辈子只想着我一个人,不会再看别人一眼。”
“有时候会寂寞,太想我时,也会像怀曦一样,去研究很多很多办法,看看百年以后怎么样更快找到我。”
“但,无论办得到办不到,阿寒也必不会走火入魔、心怀怨恨。”
“……”
“你怎么知道,我就不会心怀怨恨?”
“因为,”燕止收紧手臂,似乎要将他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因为我的阿寒是这样的。”
“且我的阿寒会知道,无论分隔多远,沧海桑田,幽冥地府,我亦会想尽办法,过来寻你。我们终将有朝一日,能再次找到彼此。”
“……”
“不如我们此刻约好,若我先死,我就不喝孟婆汤,不入轮回。留在奈何桥边做鬼魅等你。”
“而若等不来,我就去找你。哪怕力量微薄,哪怕用尽百年、千年。天道规则,我也定能钻到漏洞,到时候我……”
脚被轻轻踹了一下。
慕广寒道:“怀曦花了五百年,不就一直想要钻天道的空子?你这同他又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
燕止笑了笑:“他是恶鬼。而我想着你,我永远都是是好鬼。”
“那万一,天道不让你选。到了奈何桥边,就强灌孟婆汤,直入轮回什么都忘了……”
“若是真的能彻底遗忘,”燕止缓缓道,“那么人人就不该会有与生俱来的性格、习性。想来,很多事就算被迫忘记,内心深处仍会刻有痕迹,生生世世冥冥之中,还是会往心之所向慢慢走去。”
“可印记这东西,”慕广寒小声道,“你在西凉大漠画一个圈,半天就被风吹没了。”
“时光无情……什么都会变成尘土,最后湮灭、了无痕迹,无人记得。”
慕广寒说着,闭嘴了。
因为他至此,终于有些从迷糊的状态睡醒了,深觉自己都说了些什么讨厌又扫兴的话。
片刻后,却听到燕止又笑了。他每次笑他傻时,都是那样的声音,随即他的身自倾覆下来,暖暖贴着鼻尖。
“阿寒,就算一切湮灭,也终究不能改变它到底确实存在过的事实,不是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