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宫有兔(225)
“……”
数日后。
燕止一条腿瘸着、哑巴着,已经可以从床上坐起。
镜子的他的,仍是平常那张脸。头发也是慕广寒喜欢的“兔毛”——银白色的,长而柔软。唯一能动的手指上,戴了几枚戒指。无名指的萤石戒指下面,压着一圈狰狞的疤痕。
外貌、身体,都是他本人。
可阿寒却偏不认识!
他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新婚,已有家室这件事。也完全忘记了燕止这个人的存在。
甚至昨日燕王特意要了笔墨,在一张宣纸上写出硕大的“燕止”二字。慕广寒也只是歪着头,横看看竖看看,一脸真诚地问他:“燕止是什么?”
“……”
“乌恒侯,你该不会想写的是……燕子吗?那个,其实燕子肉味酸,有毒,不能经常食用。”
“…………”
“我还是给你弄点燕窝粥吧。”
从那天起,燕王顿顿都有一盏燕窝,莹润细腻。
又过了几日,燕止总算能发出一些声音。
“卫大人,饭好了。饿了么?”
“……”
“……”
“兔。”
“什么?”
“顾野兔,我的另一个名字。叫阿兔也行。”
“野兔?”
慕广寒略微迟疑,燕止阴森森眯起眼睛。
城主见状,妥协得立竿见影:“好好,你说了算……那,那就阿兔。”
“不过,”他抬起眼,小小声,一脸真诚:“其实我觉得,还是留夷好听。”
“毕竟你,生得甚是好看,雍容华美……比起野兔,牡丹花名自然更,咳,适合你了。”
“……”
窗外瞬间刮起阴风、鬼哭狼嚎,彰显着这个幻境的主人——乌恒侯卫留夷的种种不开心。
燕止不禁想问,你不开心,谁又开心了?
西凉王也一样很不开心!
燕止如今很确定,他和阿寒此刻,多半应该是掉进了水月幻境湮灭之后一些的残存幻梦之中。
在姜郁时魂魄被驱离幻境以后,乌恒侯本身的一缕残魂,重新占据了属于他的身体。
幻梦不算阵法,而更接近于“闹鬼”。
大概是乌恒侯残魂留恋尘世、心有不甘,所以趁着慕广寒重伤虚弱,特意拖他重温相遇时旧梦。
然而“男主角”的位置,却意外被燕王给顶掉了。
这可真是……
一连数日,阴风阵阵、淫雨霏霏。窗外电闪雷鸣、鬼哭狼嚎。可见乌恒侯何等的气急败坏。
他越是闹鬼,西凉王越是气定神闲。
日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骗关心骗照顾。一连十几天过去,乌恒侯大概被他气得直接厥过去了。窗外终于恢复了风平浪静、艳阳高照。
唯有阿寒,被这幻梦魇得很厉害。
至今认为这里是三年前,而他是捡到了“乌恒侯”的“穆寒”。
很好。
“穆寒神医,”他问他,“你看我头发是什么颜色?”
“白……银色。”
“哦。”他眯起眼睛,“之前并未听说,乌恒侯卫留夷是白发吧?”
“嗯,”慕广寒点点头,又是一脸真诚,“是啊,那么好看,怎么没人说呢?”
“……”
第103章
燕止很快发现,在这幻梦之中,可不止慕广寒把他一个当成了“乌恒侯”。
在药庐又住了几日后,一个阳光明媚的正午,乌恒侯的发小李钩铃将军,终于在寻觅了十来天后,循着痕迹找到这座山上来了。
“留夷!!!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一定还活着!”
“……”
“快给我看看,你伤势如何?可恶,那个阴险狡诈西凉王姜郁时,竟然埋伏偷袭,此仇不报非君子,咱们绝不放过他!!!”
“…………”
“西凉王姜郁时”是什么鬼,这幻梦着实离谱得很。
短暂的寒暄后,燕止撮起一缕兔毛问她:“李将军,依你之见,这是什么颜色?”
“自然是白色。”
“……”
“那李将军,您认为乌恒侯卫留夷的发色,应该是白的?”
“这,留夷你从小白发,这不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吗。”
李钩铃将军一脸茫然。她身后的众乌恒侍卫军也全部捣蒜点头附和。没人觉得有问题。
“……”无话可说了。
李钩铃这趟下山后,隔日就派人送带来许多乌恒侯的日用品,另有成箱成箱的金银珠宝,都是给医者穆寒的丰厚酬谢。
之后几日,继续天色晴朗。慕广寒只要不在院子晒药的时候,就会悠闲在屋里摆弄那些珍宝。偶尔瞧见燕止在看他,他就笑笑:“多谢君侯打赏,有了这些,在下足以逍遥后半辈子了。”
“……”
然而,燕止心里却如明镜一般。
阿寒从小生在月华城,所见珍宝无数,根本不可能真的在乎这点凡俗金银。
毕竟月华城的东西,样样都比世外好太多了。燕止至今清楚记得,他大婚时收到的很多“彩礼”,就连赵红药、何常祺这种见过大世面的世家子弟,都不禁叹为观止啧啧称奇,感叹“城主实在诚意十足”。
可那些稀世珍宝“彩礼”,甚至都是月华城直接拿船、拿大箱子一股脑运过来的。仿佛是运一船白菜般稀松平常。
他连那些珍宝都根本不放在眼里。
乌恒送来的一点俗物,又怎么可能真心喜欢?可事实是,慕广寒此刻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就是一个贫穷的年轻游医恰巧救了贵人得了横财,俗气又快乐的喜不自胜。
“……”他为什么要这么演?
乌恒春天总是先于他处悄然绽放,雁回山上的春意更是早早弥漫开来。只是天气一暖、一湿,燕王头发又长,三五天就得洗上一回。
他又瘸着腿,只能躺卧于榻,让慕广寒帮忙。
白发在热水的轻抚下,宛如瀑布流淌,而慕广寒则细心地为其揉搓,直至每一缕发丝都沐浴在皂角香中。燕王被他用热水一点点揉搓伺候舒服,眯着眼假寐时,能够清楚感觉到他偷偷假公济私,悄悄把他的发尾团城小兔尾巴捧在掌心,爱不释手。
……有人虽认不出他,倒是一如既往很是喜欢他的头发。
待洗了干净,他倒了水,突然一本正经道:“乌恒侯,你此番回去,得再给我一箱银子才行。”
“不然,我实在也……”
“太亏了。”
“……”
燕止闻言起身,不顾长发弄湿床铺,外螺纹歪头,目光如炬盯着他看。
慕广寒没想到他反应会这么大,立刻就怂了,小声道:“就,都没让你以身相许了,乌恒侯富有一方,一箱银子至少该拿得出来。”
“我,好歹救了您一命,要的又……不多。”
燕止静静地注视着他。
这几天来,他其实已经习惯了慕广寒这种躲闪的眼神。每次阿寒插科打诨、口无遮拦,而被他眯起眼睛阴恻恻盯着的时候,他都会立刻像这样瞬间就收回眼神。然后装作无事发生地,像一只委顿的阴暗蘑菇,自己躲到一边角落去了。
但,燕止之所以会每每会盯他,也有他的理由。
明明是同一张脸、同一个人,为何他是“乌恒侯”时,阿寒对他的态度便是跃跃欲试、肆无忌惮。而他是“燕王”时,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待遇。
月华城主对待燕王,从来毕恭毕敬。没有半分轻浮之举,更一次也未调戏过。
为什么?
总不能是因为西凉王燕止嗜杀成性、吓哭小孩。而乌恒侯卫留夷,是个十里八乡有名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所以他觉得“乌恒侯”天然要比“燕王”好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