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137)
在射圃里习练时,左三儿便坐在一旁看他俩胡跑。左不正教来教去,易情总不得要领,最终只学得一式八极撑捶,脚尖扣稳,左拳砸出,右肘回拉,能一下便砸在人胸腹处。易情的胳膊却像棉花,无半分力气。
左不正蹙着眉,叫道:“你出拳刚猛些!”
易情问:“甚么叫刚猛?怎样才能刚猛?”
左不正揉着眉心:“你回想一下你最想痛揍的一人,心里酝酿起火气,然后出拳,这样便能刚猛了。”
易情摆开架势,脑海里先浮现出了七齿象王背手微笑的身姿。他想象着自己猛出一拳,将那臃肥男人打趴。可接下来他却不由得想起祝阴阴险低笑的模样。是了,他最想痛揍一番的是这小子。
易情咬牙切齿,往虚空里陡出一拳。正在这时,左三儿从石墩上蹦下来,跳到易情跟前,学着左不正教授的模样,也像模像样地屈起膝盖,猛出一记撑捶。易情腹上挨了这小女娃的一击,竟被搡得往后跌去,摔了个四脚朝天。
左不正在他身边叹息:
“…弱不禁风。”
街里流民愈来愈多,有人开始寻花籽、挖地上的土吃。凛冽的寒冬里,成群结队的小孩儿走过街巷。有人只着件敞襟破布衣,没穿裤衩儿;有人赤着上身与脚丫,走在冰凉的青石板上。
回府成婚的日子到了,左不正却没急着回去。白雪如尘,檐上像栖了千万朵白云。结串的葛灯笼在朔风里摇摇曳曳,火光剔透,宛若琉璃珠子。不知何时,荥州四面的山影愈发浓厚,犹如成团的浓墨。楼上酒肆喧哗,而她撑着伞,沉静地望着江面,紧牵着三儿的手,沉思不语。如今似有一团阴云在荥州酝酿。
一群骨瘦如柴的小乞儿慢腾腾地经过她面前。一个女孩儿只着一件麻衣,脚像鹭鸶一般细瘦。她面颊凹陷,两眼黯淡无光。走了几步,忽而如断线的偶人般栽倒在左不正面前。
左不正双目一颤,赶忙走上前去。她脱下身上的玉色杭绸斗篷,披到女孩儿身上,又从袖里拿出一只油纸包,那里头本有她买来给易情的馒头。
乞儿们驻足,无神地望向她。左不正从袖袋里摸出些碎银、铜板,分予他们,只是摇摇头道,“对不住,身上只带了这些钱。”
乞儿们在她面前大磕大拜,那女孩儿捧着馒头,却不舍得吃,只揪了些面屑,珍重地放入口里。左不正将手里的伞递给乞儿们,积雪簌簌而落,白蝶似的雪片栖落在她肩头。她和三儿站在雪里,默默地望着流民们走远。
凛风如针,寒意刺入骨髓。左三儿的鼻头冻得通红,她抱着布偶,冷得直哆嗦。雪落在脸上,她的眼睫洁白如羽。左不正心疼地掸去她身上的雪沫,正在这时,一个阴影忽而落在了她们两人身上。
左不正倏然抬头,却见楼上酒肆的阑干边,一个少年着右衽小褂雪袍,手持一柄艳红皮纸伞。他伸出纸伞,在楼上替她们二人遮住了天幕里倾泻而下的风雪。
她怔然而望,却见易情笑吟吟地在楼上回望着她。
“你这是在做甚么?”
“我在替你撑伞。”易情说,“你不是把伞给了方才的乞儿么?这本是我的职责,可你却先替我履践了。我这伞送不出去,便只能送你啦。”
左不正想起他平素里好逸恶劳的模样,笑道,“你的职责?你这偷儿大仙,职责又是甚么,是专偷点心铺里的黄酥油包子么?”
易情微笑,目光仿佛穿过了猎猎萧风。高卷纱帘在他身后摇荡,如飞鸽的白翼。他曾远居九天之上,如今却折翼坠入人间。
他摇头,说:
“不,我的职责是…为世人拂尘除秽,蔽遮风雪。”
(二十四)桃李偶同心
墙垣边的朱漆门半敞着,横斜的树影落在墙上,像零稀的蛛网。风干而冷,像针一般往脸上扎。几个苎布衣衫的仆役提着盛杂菜羹、胡麻馕的竹篮走回来,却发现后门旁坐着一个老头儿。那老头儿身躯胖而圆,脸颊却已消瘦,冲和巾不戴了,露出蓬乱如鸟窝的发丝。
“喂,疵毛老头儿,你怎么又来了?”有个仆役见了他,不客气地叫道。老头儿坐在墙边,本在佝偻着背搓泥丸子,见他们前来,赶忙用油纸包好泥丸,塞进袖袋里,颤巍巍地站起打躬,满脸堆笑。
“大人们好,大人们好哇。”微言道人垂着颈子道,“不知府里新进的那丫鬟现下如何了?”
“甚么丫鬟?”
几个仆役将竹篮拿了入内。有个生了癞疮疤的下仆横在后门处,挡着微言道人不给他入内。他神色凶恶,高声问道。
“就是那叫秋兰的丫头。”微言道人忙不迭道,“老夫先前来见过她几回,她回回都在后门等着老夫。今儿怎么却未见她?”
原来自微言道人要秋兰留在左府内后,秋兰不放心这成日在市口吆喝卖药的老头儿,于是便约他隔三日便到左府后门来。每回她都会递给道人一只小食盒,里头装着灌汤包、三鲜酥一类的吃食,那是她从自己膳食里节余出来的。食盒底下还会藏着宝钞、生铜钱。微言道人虽不肯收,却也常想见她的面,看她在左府过得可还安好。
那癞疮下仆嗤笑一声,问旁人道:“秋兰?咱们府内有这个人么?”
其余仆役道:“似是有这个人,象王大人前些日子领进府的,可这几日却不曾见过。”
癞疮下仆听罢,扭头对微言道人趾高气扬地道,“听见了没?咱们这段时日没见过她的面,她约莫是得了风寒罢。走罢,走罢!你在这儿等上三日,也见不着她!”
微言道人有些惶急,卑躬屈膝地道:“大人肯再入府院中瞧瞧她在何处么?她孤仃仃一个女娃在荥州,老夫着实不放心哇。”
那癞疮下仆撇嘴道:“谁管你?滚蛋去罢!”说罢,便重重摔上了朱漆门,将微言道人关在了外头。
水风清冽,霞光晴明。微言道人卖罢了药丸子,揣着几个铜钱,扬舲而去。如雪的浪花打上船板,一条一指粗的小鱼落在船板上,在水洼里无助地扑腾。微言道人放下船棹,走上前去,用宽掌捞起它。凶年里的鱼也是瘦弱的,他长叹一声,将那小鱼儿放进水里,让其游走。
回了天坛山后,日子是一天比一天难捱了。山中谷食全无,米豆日稀,水中的蒌蒿、蘋菜亦被捞得一干二净。不下山的日子里,微言道人便与迷阵子一齐炼药丸子。微言道人蹲在孔雀绿纹鼎前,在火里添腐草软木,迷阵子在一旁画卦。山林寂寂,红叶如云,四下里只听得朔风呜啸、柴薪烧裂声。迷阵子的肚子响起来了,饥声犹如擂鼓。
迷阵子正懒洋洋地拿着树枝画卦阵,肚子叫了好一会儿,他忽而道:
“道人,炉里的丹丸能吃么?”
微言道人哼了一声,道:“能吃,可里头炼的是乳石,就是会吃死人。”
迷阵子说:“可是我好饿。道人,我不想学炼丹了,学辟谷可以么?”
“哼,你一天到晚就想着学辟谷!你以为那是咱们学得起的么?先要除身中三尸九虫,要临滁云母、黄金石、百年松沥油,还要许多白米饭作辅,咱们哪儿有钱辟这谷?”
“先前左小姐来过一趟,师父不是从她那儿挣了些钱么?”
“全散给灾民啦!”
迷阵子说,“咱们也是灾民。”
微言道人哼哼唧唧地打他的脑袋,“呸,咱们若是得道,便能与天地齐寿。你老惦记着那点米豆,如何能修成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