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263)
易情却摇头,笑嘻嘻道:“你们便留于人间,等着我的好消息罢!”
众人一惊,旋即神色一黯。
易情说得虽轻巧,可徒步攀上九天,究竟要花费几亿万年?若是祝阴仍拼尽全力,动用两件宝术,仍可少度得一重天。
可如今,祝阴却……
易情见众人沉默不语,忽而发问道,“对了,祝阴呢?”
一刹间,心头宛如刀割。他左张右望,偏不见那红衣人影。不祥之感像一只罩子盖了下来,密密实实的笼住心头。易情抬头望向天磴,他忽而发觉天阶是由巨大的骨节与细碎的骨片补缮的。
他曾见过这骨节,在紫金山里,是烛龙之骨。天阶边环绕的火焰明亮而熟悉,亦是烛龙的宝术迸发出的烈焰。
祝阴用龙骨补起了天磴。
悲哀之情涌上心头,几乎让易情窒息。他望着自己颤抖的手掌,明白了为何他如今还可动弹。这是代价,有人以身躯作为代价,换得他能行动自如。一刹间,他红了眼,拼命四望,呼喊道:
“祝阴,你在哪儿?祝阴!”
“我在这里,神君大人。”
忽然间,一个细而弱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易情猛然转身,却见火迸金星,如雨飞灰里,天磴上盘着一条小蛇。
那小蛇褪了浑身赤鳞,瞎眼缺牙,却高兴地咧口对他笑。它小心翼翼地道:
“神君大人,您还认得出我么?”
“认得……”易情说,心头五味杂陈,他弯下身去,捧起那小蛇,“……自然认得。”
小蛇说:“我将手脚给您了,因为神君大人不像我,用肚皮便能爬动。”它夸耀似的亮出它的肚腹,可那其上亦是伤痕累累。
它正说着,却觉身上一湿,易情的泪水滚落了下来。他咬牙,痛苦地道,“可是这样一来,你岂不是……一无所有了么?”
“不是一无所有,”小蛇用红舌舔去他颊边的泪,“只要在神君大人身边,我便无所不有了。因为神君大人便是我的世界,与您同道而行,我便似拥有了世上的一切。”
“对不起,祝阴……我素来都是对不起你的。”易情垂眸,泪眼婆娑,“你要陪我一起上天磴么?”
烛天火光里,小蛇伸出尾巴,轻轻缠住了他的手指。一切都变得很亮,宛如白昼。易情知道那是烛龙带来的火海,在这火焰里,既无寒冷,也无黑夜。
“当然了,神君大人。”
小蛇眯起仅余的金眸,笑意随着眸光流淌而出。
“我与您约定过,要与您永不分别。我会为您上穷碧落,下抵黄泉。”
——【卷三 下有黄泉】完——
注:“人生岂草木,寒暑移此心……兰蕙虽可怀,芳香与时息。”——韦应物《拟古诗十二首》
(一)孤舟尚泳海
【卷四 上无青天】
——
雨落了下来。白花花的水珠在灰筒瓦上迸溅,像铺了一层绒毛。檐上滴滴答答地响,像无止歇的木鱼声。
雨针织成一张大网,笼住天坛山。宫观星罗棋布,自山脚一路缀上山巅。湿润的风自万寿宫、紫微宫和上方院里一路拂来,落进一间破败的荆梁屋。
此处亦是一座道观,门屏上悬一书卷样的小匾额,歪歪扭扭地写道:
“无为观”。
观中山房里坐着一个男人。那男人方额狭眼,厚脸长鼻,一道刀疤穿过鼻骨,将杀气腾腾的两眼分开。绛褐衣敞着,露出毛绒绒的胸膛,平冠压在满是剑茧的手下,比起道士,看着更像个匪贼。观音像被推倒一旁,他在须弥座上跷起二郎腿。
“进来!”他向屋外叫道。
檐下蹲着一列蓬头垢面的小孩儿,一听他喝叫,便会当即乖顺地走进来,在蒲垫上匍匐跪落。
男人抬头,当即眼前一亮,这回进来的是一个女孩。面如桃瓣,唇似涂脂,只是一双凤眼冷冷的,其中似飘着潇潇凉雨。
“你叫甚么名字?”男人问。
少女说:“我没有名字。”
那粗卤道士点头:“不错,你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丧家的野犬,是从来没有名字的。但今日你便会有了,我在山沟子里养了你三年,如今你已学岁,有两个选择予你选——是要卖身,还是卖命?”
这句话每年他都要说上百来回,见过的孩童的面亦有千万张。可男人在疑惑,他不记得观中有过如此妍丽的女孩儿。如此惊艳的容貌,见过一眼便当不会忘。
少女面无表情地抬脸,天光映亮了她瓷白的脸颊。后门敞着,她望见方才进房来的孩子们已一个个走了出去。门外停着架牛车,一个裹青头巾的龟公站在一旁,将孩子们推上车去。寥落的雨里,裹着黑布的车舆如一张大口,悄无声息地将孩童们吃下。
于是她转头望向男人,问:“卖去哪儿?卖给谁?”
“倘若是卖身,那便卖去作山下的私窠子,倘或是卖命,那便卖予我,随着我一起做买卖。”那男人笑道,咧开一口黄牙,“做人命的买卖。”
他身旁是一尊蒙尘的真武大帝像,夹面兑头,持剑怒目,足踏龟蛇。只是那泥像摊开的手里持着一只油纸包,里面堆满血迹斑斑的人耳。每杀一人,他就往神像的手里放一只耳朵。
道观是死士的窝藏地,势家将流离失所的孤儿们藏在观中,抚育他们长大成人,若是有天资聪颖的,便迎作门客,其余的皆会被当作弃子。
那粗卤道士见少女不答话,又阴惨惨地笑道:“卖身便不必卖命,卖命便也无须卖身。是做个任人骑枕、却风雨无忧的妓子,还是做个入死出生,随时会肝脑涂地的死士,任你选择。”
少女却摇头,“我都不选。”
男人怔住了。雨落萧萧,渐有瓢泼之势,声如高山落泉。阴暗的山房里,他望见一道长虹似的剑光陡然绽开。少女身后藏着一柄利剑。
“我不卖身,也不卖命。”少女说,叫出了男人的名号,“天穿道长,我是文家的客卿。文家欲你死,于是我来买你的命。”
话音未落,那少女便兀然拔剑,一剑斩落了他的头颅!
鲜红的血溅上窗纸,像开了层层叠叠的红梅。少女收起剑,转身推开槅扇。檐下蹲着的小孩儿听见了屋里的响动,皆瑟索地蜷起身子,惊恐地看着她,如看着一只鬼怪。
“看甚么看?都散了。”
少女的脸依然无甚表情,如无澜的平湖,她提着剑,血滴落在脚旁,像蛇一般爬进了雨里。她说。
“你们爱上哪儿讨生活,便哪儿去罢。从今天起,我就是无为观的天穿道长了。”
孤儿们散去后,少女撕下窗纸,揉皱后丢进卫河里。她坐在斋房里,静静地听雨。偌大的山林里仿佛只有她一人,她总是这般孤寂的。
她生来无父无母,无名无姓,只记得自己于聚仙镇的尸堆里醒来。豫州那时正有七宗藩横行,剥掠地产良田,饥民不计其数。因无力抚养,她被生母用纸伞托着,弃于尸坑中。
少女本该一生寂寂无闻,可老天却似对她独为厚爱。未至豆蔻芳华,竟已无师自通,能悟三炁五行之道,縿星驭龙,以伞化剑,将乡中豪横打得落花流水、屁滚尿流。她横行恣意,颇得文家青眼。文家诚邀她作客卿,她便也只挂个名头,依然在九州里闯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