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33)
易情却一把抓住他的手,露齿而笑,“师弟,你这双手被我握过啦,你瞧,要不要我寻把菜刀来替你斩了?”
他俩针锋相对,目光冷冽,言语讥刺,一触即发。天穿道长沉默了片刻,伸手把他俩脑袋死死按住。寒气似从百会直灌到涌泉,于是他俩纵使心中有百般怨气,如今也只得歇下嘴巴不说。
天穿道长说:“你俩须得和和气气的不可,不得争斗,你俩知道为何要如此的缘由么?”
两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可师父捏着他俩的头颅,摇头不是,点头也不是。天穿道长继续道:
“近来朝歌中横行妖鬼甚多,有会自行发棺出墓的三尸鬼,吸精害人。有不少人家寻上天坛山,求观中人祓除妖物。我想派你俩下山。”
祝阴听罢,神色颇为不屑。以他强横宝术,除去这般末流精怪本就是小菜一碟。天穿道长却瞥了他一眼,淡声道:“一个人,绝抵敌不过三尸鬼群。”
天穿道长掌上发力,将他俩的头扭在一起。两人不情愿地对视,额头几乎抵在一块儿。
白衣女子面上无甚表情,道:
“但是两人同去的话,倒还有一线生机。”
(二十三)血雨应无涯
天穿道长领着易情与祝阴入了大罗三镜殿。
方才被师父痛打过一番,易情与祝阴再不敢动弹,老实地跟在她身后。天穿道长仰首而望,易情顺着她的目光往天花处看去,只见此处山节藻棁,斗拱中探出耀武扬威的金龙耍头,藻井斑斓华美。一片辉煌金光里,一幅幅邃密精巧的图画展露眼前。
祝阴看不见,却也凭流风感到了他俩的动作,紧跟着抬起头。那天顶上绘着的是九天碧落的瑰丽图景。一条石磴直登紫宫,胭脂似的霞云滚涌翻腾,灿日明月交相辉映。
“我且带你们认一认,这是九重天。”天穿道长用伞尖指着天花道。
收回目光,易情环视殿室,只见殿壁上同样彩绘鲜丽。山峦斧劈刀削,河川潺潺澹澹,风沙大漠,浩瀚沧海,殿阁宫观、熙攘市街浮现眼前。他呢喃道:“这是…人间。”
他忽而想到了什么似的,低头俯望踩在脚下的石砖,却觉动魄惊心。只见脚下的是幽冥阴世,万鬼蚁聚,四十九狱鬼头攒动。此时天穿道长垂眼,说:“这是冥世。”
易情和祝阴抿着口,静待天穿道长发话。谁知过了许久,白衣女子依然不发一言,墨玉似的双眸恬静无波,整个人雪砌冰雕一般的寒冻。
“师父?”易情怕她是站着睡过去了,小心翼翼地喊道。
天穿道长问:“何事?”
“您将咱们带这处来,是为了甚么事?”易情问,他心里忖度,这世上有天廷、人世、阴府,这是小儿尚知的事儿,师父该不会还将他俩当作学语孩儿,带他们到此一本正经地介绍罢?
白衣女子深深地望了他许久,才缓缓点头。“我来考一考你俩。”
“考…我们?”祝阴不解道。
天穿道长问:“方才我教你俩看了天、地、人世,现在我要问你们。天廷为何?人世为何?幽冥为何?”
这倒是有些像示法问答时的架势。祝阴微微一笑,当即答道:“弟子愚钝,却也知《易》中有云,天行阴阳之气,地运柔刚之理,人守仁义之道。因而天廷、人世、地府各行其理,祝某想,这三处既互通有无,又分庭抗礼。”
白衣女子歪了头半晌,才缓慢地点头,诚实以道:“我念的书少,有些听不明白。”
祝阴面上一阵红一阵白,气得揪起了衣袖,指节使力,甚而有些泛白。天穿道长转头问道:“文易情,你是怎么想的?”
易情挠头,道:“弟子聪明透顶,却也没甚么想法,只觉天廷是神仙住处,人世是黎民居所,阴府是幽鬼监牢,不过如此而已。”
天穿道长来回望着两人,片刻后面无表情地道:“你俩,真是蠢笨如猪。”
两人虽自谦,却也对自己所答颇为自得,此时听天穿道长一说,不由得瞠目结舌。
白衣女子又问,“山下的人在遇到蠢货时会怎么做?”
“会嘲笑罢。”易情面上淌汗,道。
天穿道长听罢便笑,只可惜动的只有口,她的眼、面色丝毫没有要笑的意思。一阵干巴巴的笑声从她口中传出,“哈哈,哈哈哈哈。”
待笑罢了,她又抬起纸伞,上下旋了一周,道:
“这三处地方,皆为人世。”
“人世?”两人大为迷惑不解。
“你们不会觉得,天上住的都是神仙,地底押着的皆是幽鬼,仙便是仙,鬼便是鬼罢。”天穿道长神色淡漠,目光如冰霜寒凉,“不对,这世上本就没有甚么仙鬼之别,天上地下,皆是人。”
“人能铸山煮海,上涉天廷,于是便成神仙。人亦能长恶靡悛,为天地不容,阴气凝结,便成了鬼。”
两人听得云里雾里的,可看师父的神色,却觉她不愿再谈更多,便自觉地不再发问。正在此时,天穿道长将伞尖撇向五色壁画,道:
“在派你俩下山前,我同你们说一下如今人世里的势家罢,春秋时曾设祭天主位,祀主皆能通天,听候神谕。传到近世,坐上祀主之位之人便是离天最近之人,因而势家皆想凭自家祀主铸下神迹,让祀主升天。”
“朝歌里的势家有阳主蒲氏,咱们同他们井水不犯河水,若是碰见了,也不必太过忧心。朝歌里可还有一位兵主…咱们须小心些。”
“兵主?”
易情问,天穿道长淡然地点头,“不错,你上天廷久了,兴许再不记得人世种种。可兵主左氏实在不是易与之辈。”
她沉默了片刻,道,“左氏为了铸神迹入天廷,能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你俩若是碰见了,绕道走便成。”
真是奇怪,师父本是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却同他们说“走为上策”。易情思忖着,祝阴却先阴阳怪气地道:
“道长,先不论这废物师兄,祝某宝术虽不算得举世无双,却也在当今势家子弟中鹤立鸡群。依祝某愚见,咱们着实不必缩头缩尾。”
天穿道长淡漠地长长吁气,道:“等你碰到了,被他们暴打一顿,便知甚么叫缩头缩尾了。”
“还有,”她以纸伞指向藻井,“若是你俩着实是手无缚鸡之力,连一只三尸鬼都难以对付,倒可坐等灵鬼官前来。我听闻他们近来将要降世,你俩想坐享其成,留待他们收拾烂摊子也成。”
“灵鬼官?”易情歪着脑袋发问,他没想到这事儿能劳动灵鬼官大驾。
祝阴却以为他不知灵鬼官为何物,冷冷道:“就是会下界捉拿阴鬼的神将,师兄颈上的缚魔链也是他们铸的。”
易情心虚地摸了摸颈上的铁链,又道:“既然天廷灵鬼官想管这事儿,那咱们等着他们把三尸鬼捉完,不便成了?”
天穿道长说:“你真是个比迷阵子还要怠懒的弟子。等灵鬼官来降鬼也未尝不可,可天上人间的光阴流逝大相径庭。”
“俗语说‘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可有时却是‘地上一刻,天上千载’。灵鬼官若是出门晚了些,有时说不准明年、后年、大后年才会来。真到了那时,朝歌早该被三尸鬼吃空了。”
易情在殿中四顾,只见壁上除却山河,还有一片浩瀚无垠的碧海。天穿道长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又伸着纸伞点道,“对了,你俩下山后,除却要提防左氏,也不要近浮翳山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