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153)
“可我没有宝术,是不是就像常人失了腿脚、胳膊,像鸟儿没了翅,像舟槎缺了水?”
三姊见她眉宇间满是愁苦,轻笑道。
“怎么会呢,不正。宝术是天定之事,生来便不得改。有人能操水浪,因而便去作个傍水渔翁;有人肩背如石,便去当了个轿夫。宝术是一种规矩、一把沉枷,你没有宝术,那便是全无束缚。你想变作甚么样的人,那便能成为甚么样的人。”
“我想变成甚么人都成么?”左不正呆呆地问,她抹了把泪,突而一下扑入三姊怀中,“那我想……变成像三姊这般好看、温柔又厉害的人!”
“你不必做像我这样的人。”三姊笑道。
“那我要做甚么样的人呢?”左不正不服气地撇嘴,“在我心里,三姊便是这天下顶顶厉害的人,没人会比三姊好!”
“你只要做左不正便好。”
东风舞过满庭松竹,嫩柳万缕千丝,在月色中摇荡。三姊微笑着将她轻轻拉开,摩挲着她的发顶,眼中似洒满了凉天星辰,粲然生光。“姊姊不知你往后会成为怎样的人,但却知道——”
“——左不正定会自由自在,所向无敌。”
左不正入了浮翳山海,那里是群蛟逡巡、精怪盘桓的险地。她在山脚搭了间草棚,在其中挑寒灯,披雨雪,历十度霜,苦练千余日夜。
万叠落红化作尘泥,漫山红叶连作嶂阴。岁月流逝,她渐得刀中精窍。于是她渐而领悟,若抛却妄心邪虑,将心与刀锻作一体,那刀法便会如天授地生。
她斩了在卫水中化作厉虐的梁龙,将兴风作浪的双角龙打了个骨断筋折,拖着龙尾回了荥州。数年未归,荥州里新盖了几座粉墙大户,左府东南角的大门敞着,捧着绣花被面、檀香喜服的下人如流水般进进出出。院里放着只八抬花轿,不少吹打人在槐树下歇脚。
左不正见了那光景,理了理乱发,背着刀走上前。仆役们见了她,先是一愣,旋即惶恐地叫道:“四……四小姐,您怎么回来了?”
“我回自个儿家,也要同你们禀报么?”左不正环视四周,“今儿府里有喜事?是谁要出嫁?”
那下人对她点头哈腰,“是,是。今日三小姐出嫁,方才已进了夫家门了。”
左不正愕然,“三姊出嫁了?”她心里莫名地有些怅惘,又指着那花轿道,“既然如此,这轿子为何这么快便回得左府来?明儿还有会亲酒,姊姊还要搭这轿回来的呀!”
“因为……三小姐不会回来了。”那下人诚惶诚恐,不住抹汗,道。
心里像有块沉甸甸的巨石兀然坠落。左不正问,“不会回来?这事甚么意思?”
“唉,咱们听的也是家主大人的吩咐!三小姐嫁的是辛孃堰里的孽鬼,那鬼膂力无穷,凶神恶煞,还会食人血肉。象王大人画了九狱阵,将其召了出来。那鬼说,咱们州里每岁都得送一女子去作祭,家主大人便许了。”
那下人抖着口唇,道。
“家主大人说,让三小姐当第一回的牲祭,去做……鬼王的新娘。”
(三十五)苦海无边岸
左不正疯也似的冲入了后院。
她方从浮翳山海回来,蓬首垢面,一件披风衣已缀满补丁,腿绷上泥点子斑驳,草履踩过砖墁房廊时留下了一个个黑脚印。
三姊住的后罩房挂了锁,一片死寂。左不正用刀柄敲断了锁,闯了进去。熟悉的迦南香如淡烟云水,清冽地在房中流淌。阔别数载,室中陈设依然宛如当年。三姊仿佛尚未走远,镜台前放着件未绣完的柏菊夹褂,一只挑花羊布偶放在一旁,左不正颤着手拿起来一看,那布偶身上套了件黄缎子小单袍,背心上绣着个“四”字。布偶的两只眼圆溜溜的,略有些上挑,像极了顽皮时的自己。
左不正望着那布偶,不知何时,泪水已然蒙上眼帘。这是三姊留给她的,她在三姊心中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儿。
交窗半敞着,帘栊轻荡,绿溶溶的树影像一池碧水。她望着窗外的彩绳秋千,仿佛看到年幼的自己踩在木板上摇荡,三姊站在她身后,微笑着轻轻搡她,她乘着清风荡起,快活地大叫:“我飞起来了!我飞起来了!”三姊也会笑盈盈地道:“不正要飞走啦!”
往昔的记忆忽如泡影般破灭。莺啼落花之间,林中寂寥无人。在外历练数载,她果真像一只小燕儿般得以飞离荥州这樊笼,可当初将她轻轻托飞在风里的姊姊却不在了。
回到正房时,左不正二话不说,将刀抽在手里,踢门而入。正房里未点灯,像有乌云笼在头上,暗惨惨的一片。一片昏暗里,七齿象王坐在紫檀寿字纹椅上,捧着白釉茶盏,微笑着吹茶。
左不正提着刀,咬牙切齿地入内,道:
“姑父,是你送走三姊的么?”
“贤侄,你回来啦?”七齿象王故作惊喜地道,满脸的肉挨挤到一块儿。他摊掌示意,“快请坐,请坐!”
左不正一脚踢开他身前的红木桌儿,恨声道:“我没时间与你说这些客套话!你知辛孃堰是甚么地方么?你竟召了鬼王,还将姊姊送给它当新妇!”
她一跃而上,金错刀光宛如天际清曙。可惜还未逼到象王跟前,一股狂风便突如其来,自天顶坠下,将她狠狠撞开。
一杆白蜡枪兀然横在眼前,一个颀长身影自黑暗里浮现。那人脸覆龙首银面,头上生着被截的一角,眼里似带着熏天寒意。
左不正见了他,浑身格格战抖。她知道这家臣常随行象王身侧,神出鬼没,身手惊人。如今的自己全然不是他对手。
“这都是命啊,贤侄。”七齿象王也不再同她说些打诳话,慢悠悠道,“左氏的人注定要为铸神迹而劬劳。你的两位兄长如此,你的姊姊也注定如此。他们力不能逮,便只能成为鬼王的饵料。鬼王会吃了他们,活到左氏中出现一位能刈其首级之人的那一天。到了那时,那人杀死鬼王,便能为左家成就神迹。”
“你是意思是说,”左不正从紧咬的牙关中一个一个字儿往外蹦,“我也会被当作鬼王的饵食?而三姊……只是比我略早一些被送去?”
“左不正,你生来便无宝术,又怎能教卑人为你负弩前驱!”七齿象王略重了口气,“不过,你也略宽心些罢。你那三姊身怀‘十秩不腐’的宝术,割伤了手脚,伤会自个儿愈合,不会轻易丧命。”
为了养活一只鬼王,七齿象王竟将左家子嗣当作祭品,叫他们接二连三地去送命?
“那可是鬼王!”头脑中似有一根弦猝然迸裂,左不正怀着满腔怒火,高声叫道。
“不错,那是为铸神迹,注定要被左氏打倒的鬼王!”七齿象王哈哈大笑,脸上的每一道褶子里似都浸满了险恶,“不若这样罢,贤侄。你若是想前往辛孃堰探望你那三姊,姑父也不会拦着你。你只有两个选择,去教那鬼王多纳一妾,或是杀了它。”
“……杀了它。”左不正喃喃道。
“是啊,你若是想救你三姊,便去杀了那孽鬼罢!只要杀了鬼王,你便能成就神迹,实现左氏夙愿。”七齿象王笑道,“不过,你并无宝术,毫无天分,也能在鬼王面前活过三息么?”
“能!”
怒火燎遍了心原,左不正的眼里似喷洒着黑云猛雨,她的口中突而爆发出一声短促的怒喝。少女收刀入鞘,恨恨地盯着象王与冷山龙。如今的她尚还弱小,无力倾翻其家主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