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236)
只是祝阴渐而发现,自己在化作蛇形一事上渐趋困难。先前他只是条盈盈一握的小蛇,后来竟身形渐伟,生得丈高。
祝阴不敢再化作蛇形,有一回他曾往前湖中瞥过一眼,只见自己驼首金眼、蜃腹鲤鳞,湖面已难容其身躯,它似能直顶云天。他才惶然惊觉,自己此时不似蛇了,更像一条龙。
于是他化作人形,急匆匆地奔回山上小院,踏过槛木,推开书斋门,叫道:“神君大人,祝某身上发生了些怪事儿!”
神君似是感了风寒,佝偻着背在咳嗽。祝阴瞥见他将捂嘴的巾帕拢了,急忙收进袖里。祝阴想,真是奇事,一面素帕,上头竟绣满了艳丽的红花。
“甚么事?”神君回过头来,苍白地微笑着,问他道。
祝阴举着手,夸张地比划道:“我近来生了鳞,长了牙,身有往时数百倍之大,神君大人,我要变成龙了!”
神君含笑纠正他:“不是要变成龙了,而是——你本来便是龙。”
神君起身,踏出书斋。祝阴满脸喜色,紧随在他后方。他们踏过如茵碧苔,行过绕舍翠荫。春光正好,一片暖香新绿。嫩绿里却藏着茫茫雪色。祝阴望见远方雪山高耸,白皑皑的一片。他听见簌簌风声,像有无数飞鸟在空际展翅翱翔。
一面走,神君一面道:“你还记得烛龙的传说么?”
“记得,您曾说过,那是钟山之神,视为昼,瞑为夜,息为风。”
“可那是古书中的记述了,如今世人对烛阴再无古时一般景仰。”神君道,“你本就是烛龙,可因你失了人信奉,方才化作爬地鳞虫。”
“那祝某如今再化龙形,是得了世人信仰么?”祝阴好奇地发问,“是您使了些手段罢,可天下人千千亿亿,您究竟用了甚么法子让他们崇奉烛龙?”
神君说:“用一个很笨的法子。”
两人来到紫金山深处那存置龙骨之处。祝阴惊觉方才望见的那雪山正展露于自己面前。
但那并非雪,而是高垒如山的白麻纸。
祝阴心头大撼,清风拂过,他望见纸片漫空起舞,犹如蹁跹飞雪。他伸手一捉,将一张纸页捕进手中,展开一看,却见其上墨字多如繁星。
每一张麻纸上皆书写着他的命运。不仅是在这个世界的他,还有成千累万的其余世界的他。命理如虬枝,会轻易分出无数岔道。另一世的他可能仍是一条寝陋小蛇,挣扎于泥土;或是被方士刳肠取骨,烧作鼎灰。
可如今,所有世界里的悲惨命运皆被改写,每一世的祝阴皆可化作翻云覆雨、光耀逾日的烛龙,每一世的他皆享福寿康宁,从此再无缠身厄运。
笔墨间残存着槐花清香,无比熟悉。
祝阴猛然回头,看见神君背手立于槐荫里,肩上负着灿灿日光。
“神君大人,”他哽咽道,“是你实现了我的愿望么?”
神君点头,他背着手,将自己缠着纱条、残破不堪的指尖藏起。他笑道:
“是,这是我奉予你的一片丹心,一个神迹。”
(三十六)人生岂草木
端倪日渐显露。祝阴本以为在紫金山上的僻静日子便是他的一辈子,可后来他方才发现命数无常,造化弄人,美满之日屈指寥寥,往后便只余苦风凄雨。
神君的身子垮了。
数千年荏苒而逝,起先他仍能坐于交床上,持笔写字,后来竟是缠绵病榻。他似是害了痨病,不住咯血,一张脸搽了铅粉似的,白晃晃的吓人。
即便如此,他仍挣扎着起身,欲要翻开天书。
斋室暗蔼,祝阴走到榻前,按下他的手,面色阴翳:“神君大人,您该安歇了。”
“不,还未到时候,我还能……”神君拼命摇头。
祝阴咬牙,“您已劳神千百年,为何不肯停歇?”
神君却喃喃道,双目无神:“千百……年?如今又是甚么时候?”
“自您开始修葺天书后,已有九千七百二十三年。”祝阴轻声道,他不曾将令值年功曹将紫金山下年岁凝结一事道出。
神君垂头,苦笑着呢喃,“原来竟已……过了如此之久。”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如笼中囚雀,书下一页页命理,浑不知年华已逝。
他叹道:“天下黎庶堆山积海,若要福泽众生,须得将世人天书皆重修一遍,此事不容迟缓。我若迟一刻,天下便会有一人多受些苦难。”神君伸出骨节分明的手,轻声道,“扶我起来,祝阴。”
祝阴却未伸手将神君搀起,反冷眼相待。他知神君执拗,很快便又会劳顿于案牍。于是他冷冷道:“神君大人,我劝你停手,你还不知么?你所做的一切皆是无用之功。”
神君浑身一颤,如坠冰窖。祝阴见他神色惊悸,心里却生快意,道,“凡世的福分早被天廷狗官耗尽啦!不管您如何改写天书,人间福运也只会如磨损之物般,愈来愈少。当初是太上帝与您说,大渊献之岁只延续一甲子,可如今九千年已过,为何您还不得休歇?”
听他此话,神君心颤不已,却仍倔犟摇头,“大渊献之岁虽已过去,可人间苦难不会因此而平息,只有将人世重写一遍,才能斩断苦楚之根。”
“所以我是在说,您所做的一切皆是枉费心机!”祝阴禁不住大吼,他扬手,将床边剔彩柜上的掐丝瓶翻倒,新采的墨荷散了一地。祝阴揪起神君襟领,心中忽而一痛,神君瘦骨嶙峋,轻如鸿羽。他咬牙道,“世间灾厄无穷无尽,人之贪欲也绵绵不绝。您瞧先前来求您画祛邪画儿的香客,他们心愿遂了之后,有来再瞧过您一眼么?无人会感谢您!无人会记得您!”
“至少尘间会疾苦稍减……”神君喃喃道。
祝阴却冷酷地道,“不会减少的。您予他们福运愈多,天道以为人间可消解如此多苦厄,便只会降下更多祸难。到头来,灾荒延绵不断。您不可能将这凡世命理重写一遍,无论您如何劳苦,皆如水中捞月!”
“……神君大人,醒醒罢。您这是抱薪救火,剜肉医疮。”
祝阴连珠炮似的说了这番话,其实心里却藏着个隐秘的心思:若是神君不再执拗于纂写天书,是不是便从此不必受苦?是不是便能得闲多瞧他几眼?
室中黯然无光,唯有苍碧树影于壁上轻飏。神君似被他所言震慑,愕然张目,神色一片空白。
一股悔意忽而涌上祝阴心头,先前的汹汹之气霎时而消。
“神君大人……我……”他支吾道,“我不是故意与您说这些的,只是……”
神君却轻轻慢慢地摇起了头。祝阴看清了他的脸,堆满了倦意。如今的他像一触即裂的春冰,脆弱不已。
“你说的对,祝阴。”
神君低下头。
“兴许我是该憩息片刻了。”
自那往后,神君果真如祝阴所愿,从此停息了修纂天书一事。
他不再去翻天书,也不再于五鼓天时爬起身来,点起瓦豆灯,勤奋地捉笔疾书。微霜凄凄,金萤飞舞。他时常静静地坐在槛木上出神,回想过往,只觉是黄粱一梦。
然后他忽而觉得自己疲入骨髓,觉得自己如烛泪蜡灰。一直以来他勉力燃烧自己的性命,欲放光明,如今却发觉自己并非星火,而是飞蛾,早晚会扑入火中,断送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