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201)
冷山龙亦在一旁帮腔:
“祝阴是凡人的名姓,不如弃之,用回原名。所谓烛阴,便是瞑晦视明,风雨是谒,衔烛以映九阴。”
祝阴问:“……这也是神君大人的旨意么?”
冷山龙笑道:“少司命一直想让你莫混迹于红尘。”
红衣少年垂下头,乌皮舄点着菩萨石砖。
他恍惚地记起过往。钟山春冈蜿蜒,月色洗遍嵯峨。细竹芯之上烛光舞动,他依偎着神君,看那人在红木案上铺开罗纹纸。
“神君大人,给我起个凡人的名姓罢。”他听见自己问道。
“祝阴。你就叫这名儿罢。”神君说。“‘祝’乃祭主赞词者,古有巫祝,悦神敬神。”
他欢喜地将这名字记在心里,如此一来,他仿佛变成了神君专属的巫祝,是离神君最近的一人。
而如今神君却要让他将这名姓撇弃。
祝阴低下脸,晦色在他面庞上风靡云涌。
他说:“……好。”
(十二)芳香与时息
云气渺邈,乱山纵横。天际却飘来一团浓雾,浩浩汤汤地向紫金山进发。
那浓雾里藏着成千累万的龙。它们金睛如灯,掀翅飏风。祝阴和左不正驭风而行,神色冷肃。
清寒之风拂乱乌丝,祝阴偏过头,对身后的左不正悄声道:“一会儿你乘机溜走,回天坛山去罢。”
左不正欲要逞能,可望着眼前这遮天蔽日的龙种之数,思忖着也不可再做莽夫。笑容似一阵清风掠过她的面颊,她狡黠地道:“你还挂记着我呀?我以为你真要除衣去履,做一条光屁股长虫去了。”
祝阴的眉宇间带着寒意,仿佛满山大雪。他道:
“你是凡人,他们欲拿你要挟祝某。向天廷起义并非易举,祝某疑心他们另有所图。你暂回山,将此事交由师父定夺罢。”
“定夺?”左不正蹙眉道,“你要咱们一伙儿人定下要不要反了天廷?”
“不。”祝阴摇头,“是定夺究竟要逃往何处。因为若祝某使出第二件宝术,不论是对天兵发用,还是用以对付这铺天群龙……”
他神色冷峻。“皆会于一瞬之间,将此世化作焦土。”
紫金山江烟盘踞,青松落阴。上山石径已然荒芜,青草像涨起的浪,淹过破败石阶。群龙在空中盘旋,如帘幕般舞荡。祝阴踏风而行,落在繁茂如盖的苦槠树下。
“你们暂且在此留候。”祝阴向空中群龙道,“祝某入山中寻龙骨。”
群龙叽叽喳喳地叫起来了,“快去快回!”“打倒天宫!”因世人不识龙语,因而其唤声落入凡人耳中时便只似有风雷涌动。祝阴笑了一笑,挥袖以风尘卷去他与左不正的身形。
浩荡风沙像一顶纱罩,盖在两人头顶。祝阴低声对左不正道,“去祖陵,自神道下去。”
玄衣少女也不迟疑,拍了拍他的肩,道:“我这只羊也该脱离虎口了。师弟,多加小心。”说着,她转身便走。
祝阴沉默着转向面前的石路。洁白的卵石如蚌珠,散落道旁。万嶂千岩好似翠屏,拦住他的去路。他踏出一步,踩上了松软厚苔,日光如纱,在林叶间披下。
祝阴开始走这条千百年前他曾走过的路。溪涧边有鹿在饮水食草,听见脚步声后惊惶地跃起后奔逃而去。走第一步,他想起在烂漫烟霞里予他血的神君。走第二步,他想起与他走街串巷,在大红灯笼的红光里孤寂眺望人间盛景的神君。走第三步,第四步,他脑海里皆是神君,只是那面容仿佛被露水模糊,只看得一个依稀的影子。待不知行了多少步后,他发觉他所立之处松柏苍苍,烟水茫茫。静潭上飘着紫红的杜鹃花、雪白的玉兰、艳红的曼珠沙华。这是一片逾越了四季的水潭,花瓣像小舟一般在其上沉浮。
淡烟后静静地矗立着一间青瓦小院,门罩漆黑,斑驳的漆痕像泪水,点染其上。祝阴走过去,门上挂的三色铜锁已然锈蚀,只轻轻一拨便掉落在地。踩进门里,虫声愈发鼓噪,可心却忽而越发宁静起来 了。灰尘漫散,像星子一般在风里闪闪发光。
他未去寻龙骨,而是想借机来紫金山里一探。果不其然,有一间青瓦小院伫立于此,像长久地伫立在他的记忆之中。祝阴踏过席文青砖,蛇石足松在潮湿的石间羞怯地探出草尖,毛茸茸的还魂草欢欣地舞动。他走到书堂前,龙鳞似的石头堆成了歪歪扭扭的石阶。祝阴前踏几步,推开了书斋的木门,那门没锁。
吱扭儿一声,木门在他面前敞开,尘灰弥漫开来,像开启了一个尘封的故梦。
书斋中陈设未变,竹牗里透出几道金丝似的光。临窗的红木台上散着几张麻纸,已被渗入的雨水浸皱,木架上堆垒着长幅经卷。祝阴慢慢走过去,拂去灰尘,拉开木轴,他摸着竹简上凹凸的刻痕,看见了对世间万物的记叙。那记叙自上古太初而来,他见到了跂行喙息、蠉飞蠕动之物是如何而生,如何而亡。龙种曾称霸凡世,跋扈飞扬,又沦落作凡人车辇,在天地间流离转徙。祝阴叹息,他离开龙族久矣,不知它们此时活得这般小心翼翼。
原来如此,他懵懂地明白过来。兴许冷山龙本欲倾覆天廷,但中道受阻,于是便在七齿象王身边留侍。他曾见过的那明亮的魂心是少司命的么?看来七齿象王是少司命的傀儡。他们阴差阳错将七齿象王打倒,迂回的事儿行不通,冷山龙便只能回浮翳山海联合龙种,欲正面进袭天廷。
可这一切还是来得太过突然,他只觉自己像是突地掉进了一只旋涡中,且仍在越陷越深。
祝阴蹙眉,捂住了额,喃喃道。
“祝某怎就掺进了这闹剧里……”
在书斋中立了好一会儿,他转身去看那红木书台。台下放着只竹笈,他弯下身去,惊奇地从其中抽出几卷记牍来。
展开一看,伸指抚去,却发觉那是过往斋主的记叙。一字一划,祥宁而平静,仿佛将光阴岁月凝在笔尖。
祝阴喃喃道:“神君大人?”
几乎不用再费心去辨,他于一刹间发觉了留下这字迹之人究竟为谁。他抹去藤椅上的灰土,捧着记牍在窗前坐下,天光清静,竹影落进来,贴在墙上,像一幅墨迹纵横的画。在经历漫长的年岁之前,曾有人在这窗前执笔,荏苒岁月之后,他在此重读当年的记忆。
在他纷乱的记忆中,要他前去紫金山的那人是谁?
他又会在记牍中看到甚么?
祝阴想,他会在这里寻到他想要的答案。
——
记忆仿若流水,潺潺流向往昔。
祝阴抚着记牍上的刻痕,从横撇点捺中,他读到了过往的欢欣与悲哀。他望见紫金山下,漫天火烧似的落霞里,飞凫云履、素袖羽服的少年转身而行,而那时的他仍是一条赤色小蛇,缺眼少牙,皮肉被剥,形容丑陋,却向着那背影歪歪斜斜地爬去。
“喂,喂!”荷瓣似的晚霞里,小蛇沿着那素衣少年的步履爬行,它叫道,“等等我!”
在那久远的记忆里,羽服少年止步了,转过身来。小蛇望见了一张年轻却淡漠的脸,肤似雪云,目如星露。那人道:
“你跟来了?”
他虽在发问,可无波无澜的眼里却未见一丝意外。小蛇得意地挺起胸膛,道,“我不仅跟上了你,还要黏上你!你方才说,你是‘最后一个被我劫掠的人’,是罢?你的血很好吃,像是花药宫里的仙酿。我若是吃不饱,便会再去劫其余人。你只有一直给我吃你的血肉,我才不会去伤人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