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3)
乌鸦从他肩头飞离,看着他跌得鼻青脸肿。过了一会儿才扑翅飞回,“哇哇”地哑叫了几声,似是在笑他。
少年叫化子爬起身来,乌鸦忽而伸翅拍了拍他面颊,竟开口嘶声道:
“喂,浑球儿易情。你方才偷来的钱要怎么使?”
那乌鸟竟能口吐人言,可那被称作“易情”的叫化子少年却也不觉惊奇,毕竟能入天廷的牲禽都染了灵性,且如今这世上饲育灵宠之人甚多,有这么一只能说话的怪鸦倒也不算得稀奇。
“你想如何使?给你置办一处能安居的好地儿?”叫化子少年虽摔得鼻青面肿,却嘻嘻一笑,将麻衫解了,露出一身捆得鼓鼓囊囊的顺袋、荷包来。
乌鸦欢叫道:“甚么好地儿?是间七进的大宅子么?”
易情朝它坏笑,露出一口白牙:“买只象牙鸟笼,将你舒舒坦坦地关进去。”
听了这话,乌鸦大恼,扑上来啄他,在他面上又添几个肿包。
叫化子少年左闪右躲,两眼望着那些荷包发愣。这都是他方才从人堆里摸来的,背着这身沉重无匹的行当走过西大街,可算要了他半条命。
他把一只只钱袋费劲地从身上解下,为其中所余无几的银钱而神色愁苦。这些钱袋掂着虽重,可其中铜板多,银钱少,成色又不好。乌鸦瞧着他,嗤笑道:“你这蠢蛋,既然方才能画出金粒来,怎地不给咱俩画座金山?或是幢重门深院的大宅子,或是些茶饭乳酪、梨干芭蕉……”
易情蹲下身来,用指头在地上随意画了一划,笑问它:“八哥,那你今夜想吃甚么?我画给你吃。”
那乌鸦气恼,用翅膀扇他脸蛋,“老子虽会说话,却不是八哥!”说着便扑棱起羽翅,腾飞到空里,得意地露出黑羽下藏着的三只鸦爪。“你瞧,老子有三只爪儿,是尊贵的三足乌,西王母养的好鸟……”
它哑声絮叨了好一会,忽地又落在易情肩上,用鸟喙讨好地摩了摩那小叫化的发丝,道,“今晚想吃…葱肉笼饼。”
易情低头,在地上用手指微微一旋,指尖所经行之处忽似有水墨流泻,在空里漾出层层涟漪。马屯街的卜卦先生们猜得不错,这是他的宝术“形诸笔墨”,一笔一画皆能由虚化实,将假作真。
他在地上画了张饼儿,从地里揭起。那饼离了地,渐从墨线里现出了实状,面皮白而滚热,蒸腾热气丝丝缕缕,还冒着教人垂涎欲滴的肉香。三足乌瞧得食指大动,易情把那张炉饼拈起,丢给它:“接着。”
三足乌张翅一扑,急不可耐地将炉饼叼在嘴里。
可还未等它啄下一口,便觉口里的炉饼忽而如轻烟般散了。细腻的白面化作氤氲于空的水墨,到头来空空荡荡,甚么也没教它咬着。
“我的饼呢!”三足乌呱呱大叫。
易情笑道:“方才不是画给你了么?是你嘴不够快,没咬着,笨鸟。”
“你这黑心歪尖的,分明是你没给我好好画。”三足乌伸嘴去啄他,“给老子再画一张!”
少年索性盘腿坐下,捡了根枯枝在指尖旋动,“再画一百张,一千张也是徒劳。从空里画出的物事,以虚化实,最终只能归于虚渺。除非……”
他从方才盗来的钱袋子里抖出几枚铜板,铜板落在泥地上画出的圈内,丁当作响。
“…以实化实,将一物换作另一物。有了足分量的买饼钱,才能画得出来。”
一张热气腾腾的炉饼从那枯枝画下的圆弧里现了出来,与此同时,几枚黄澄澄的铜板烟消云散。
三足乌一口叼住易情抛来的饼儿,不满道:“嘁,这是甚么无用宝术?要钱和物才使得,还不如叫你小子替我跑趟腿,直接从饼摊上替我买来咧!”话虽这么说,它却欢快地啄起炉饼,将碎屑吞进嗉子里。
可过了片刻,它便大叫道:“好硬,咯,太硬啦!”
那炉饼石头似的,外头虽冒腾腾热气,里头却似冰雕一般。且三足乌啄了老半日,连半点馅都不曾见到。
易情挠头:“对不住,我没吃过有馅的,画不出来呐。”
“哼,寒酸鬼!”三足乌骂骂咧咧道,却又犹豫着重新开始啄起那炉饼,一面啄一面嘟囔道,“要是我也吃过了,还要你画来做甚么?你也休想蒙骗我……”
它埋头啄饼,易情就盘坐在一旁数银子,这回他看似掳来不少钱财,可若是动用起他的宝术,又会费去不少银子。三足乌啄完了饼,扭头一看,发觉他捧着数只钱袋,愣坐在泥地里,望着黑黢黢的桥洞顶。
“又怎么了?”
易情喃喃道:“钱不够用。”
三足乌嗤笑:“钱哪儿有够用的时候?”
“我在天廷的时候,就从来不用愁。”易情拍拍屁股站起来,“太上帝见了我,都会点头哈腰地把每年烧的香灰分我一半。”
“哼,坏小子,你就瞎胡吹罢!”三足乌说,“我还是神鸟赤乌呢,要是现在还挂在天上,能把你小子晒成人干!”
他俩相视着冷笑,皆想起了第一回碰面时的情形。那时易情在盘山路上一瘸一拐地前行,身上褴褛脏污,腹中饥渴难耐。饿得着实狠了,眼前的光景昏天黑地,发颤扭曲。就在那时,他突地发现路上落着只乌鸟,竟生着三只爪儿,羽翅似受了伤,在泥地里漫开一小片血泊。
易情见了那老鸹,两眼发昏,如豺狼般直扑上前,张口咬住它一条腿,口齿不清地道:“鸡腿…好吃,好大的鸡腿……”
几日来他水食不进,饿得昏了头。人言乌鸟食腐,如今要有一块腐肉摆在面前,他也能毫不犹豫地吞吃入腹。可还没咬下一口,那乌鸦却叫嚷起来了:“别咬我!”
少年呆呆地松口,涎水从口角淌下。
这倒不是因为他不曾见过会说话的禽兽,只因那乌鸦接下来的一句话:
“老子是从天廷里跌下来的神鸟,是天上的金乌!你今儿若是放过老子,老子来日带你飞升!”
天坛山首徒文易情年少成名,一朝飞升,享尽天下敬慕,天上荣华。
他的故事被编排进话文里,在茶铺酒肆里传唱。人们初时不知他相貌,却也雕了数个俊逸风流的青石像,置在天坛山下,星罗棋布地排着。天底下所有门派都意欲再创他的传说,为钻研宝术而日夜不寐。
但鲜少有人知晓,他究竟如何踏上神道。要修得道果兴许要花费上万年光阴,可若能做得一件惊天地之举,铸成神迹,同样能步入紫微宫。
易情铸成了神迹,可又跌回了凡尘。
如今他想再度回到天廷,倒不是为了再享荣光,不过是重振旗鼓。
“在想甚么呢?”
三足乌将散落在泥里的饼屑啄完,跳到他怀里。
易情低头望了它一眼,忽而坏笑道:“我在想…去哪儿捞到更多的钱,来孝敬您老。”
“哼,要那么多钱作甚?钱除了拿来买饼,还有甚么用?”
“还能买比饼更好吃的玩意儿。”
三足乌的口里似流出了涎水,但它将脑袋往易情衣上蹭了蹭,抹净了鸟喙,这才道。“呸,没心肝的坏货,你净会诓我,这世上怎么可能有那种玩意儿?”
易情笑道:“那想见识一番么?”
“想!”三足乌的两眼亮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