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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152)

作者:群青微尘 时间:2023-05-03 10:22 标签:欢喜冤家 仙侠 玄幻 相爱相杀

    吼声被人潮的喧嚷吞没,人群将她拥住,七齿象王像一尊慈蔼的佛像,注视着她。
    “你知道卑人为何让你来此施粥么?不正。”
    “我不想知道!”左不正红着眼,“我现在只想抽烂你的嘴巴!”
    “人之惊恐、惶惑易生阴气,能辅九狱阵成。卑人画的九狱阵法将成,如今只缺一角,便是这大观音寺。”七齿象王微笑道,“多谢你,不正,是你将活祭引入了寺中。”
    他背着手,两眼像月里的缺影,阴森而恐怖,脸上却堆满了蔼然的笑。
    “这画阵的人血,今夜便能补齐了。”        
   
(三十四)苦海无边岸
    大观音寺中人声嚷唧,沸反盈天。
    暗惨惨的日光下,左氏家臣犹如一群漆黑鸹鸟,陡然现身。他们手持双铃弓,执彩画枪,牵弓引箭,挥舞戈头,在饥民中横冲直撞。尖刃劈开残忍的月芒,大片血花如雾逸散,惨叫声此起彼伏,血水淌过脚底,大观音寺中瞬时化作一片人间炼狱。
    “……住手!”
    左不正心焦如焚地高喝,她一跃而上,提刀荡开几个黑衣家臣。可黑衣人影如虫蚁般涌聚不绝,她挡了一人,另一人便会眼疾手快,割下一串饥民的头颅。
    “死姑父,你究竟在做甚么?”左不正大吼。
    七齿象王站在回廊上,祥宁地微笑。
    “卑人在为铸神迹作准备啊,贤侄。”他说,“你瞧,地上流着的淋漓鲜血,足够画成九狱阵了。”
    粥桶被踢翻,泛白的粞米粥与鲜血汇流,洒了一地。饥民犹如秋草般被黑衣家臣的利刃刈割,眨眼之间,偌大的观音寺内血流成溪。
    不知厮杀了多久,最后一个饥民咯血倒下,天王殿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左不正提着金错刀,浑身浴血,怔怔地站在原地。
    黑衣人攻势汹涌,人手众多,她只顾着阻拦,却无暇自他们手中救人性命。她十数年来披霜沥雪,砺世苦行,只练就了一身杀人取命刀,却不曾修得过救世菩提法。
    驻足良久,她终于在阿逸多菩萨像前失魂落魄地迈开了步,踏过一具具流血的尸首,向七齿象王走去。昏黄的烛火里,她的眼眸似未磨的古镜,昏沌无光。
    一切皆南辕北辙。她本想施粥救黎民饥荒,可到头来却害得他们死于非命。
    地上血光迤逦,九狱阵法缺损的一块终于被补齐,日光似蒙了尘,风在不安地躁动,幽森的吟哦在四极之处响起,像飘袅的云烟游荡,那是鬼魂的低吟。左不正的眼里忽地燃起仇恨的火,少女猛地抬头,目光似要在七齿象王身上剜出两只血洞。
    可还未等她迈开几步,身后忽而传来一个低而弱的嗓音:
    “姊……姊。”
    左不正猛然回头,却见左三儿躲在藤心椅下,蜷成小小的一团,漆黑的眼眸里似泛起惊漪。
    “……姊姊。”左三儿小声地道,手里紧攥着羊布偶,“救我。”
    她的指节发青,甚而青得过了分,像覆苔的石头。与此同时,她的齿关、关节咯咯吱吱地响,像破旧的偶人。
    左不正心口忽而一紧。她猝然扭身,一个箭步冲上前,牵住三儿的手。左三儿的手掌冰冰凉凉,像在潺凉山溪中洗浸已久。她瞧出妹妹的异样,心里一惊,忙不迭问:
    “三儿,你怎地了,三儿?”
    左三儿喘着气,脸色雪白。她确是在发生变化,肌肤上生出了绒白的长毛,口里长出利齿,如树根一般粗糙而虬曲的角刺破额头,穿肤而出。她浑身浸在妖冶的血光里,痛苦地呻吟。
    “三儿!”左不正心急如焚,却又不知从何下手,只能无助地紧抱着她。
    七齿象王站在一旁,背着手微笑:“恭喜呀,贤侄。”
    “有甚么好恭喜的?三儿变成了这模样,也是你这狗奴才捣的鬼么!”左不正扭头,对他怒目而视。
    “你将要铸得神迹了。”象王笑容可掬,“九狱阵法将成,你的姊妹左三儿即刻便要化作鬼王。多亏了她神魂残缺,是上好的器皿,即便鬼神入体,也并不会如常人般受到三魂七魄之阻。她活到这一刻,便是为了作你的刀下亡魂的啊,不正。”
    怒火冲上头顶,左不正戟指怒目,咬牙切齿道:
    “死姑父,我要杀了你!”
    臃肥男人却不慌不忙,脸上挂着和气的笑:“等你踏过左三儿的尸首,再来寻卑人算账罢。因为左三儿一定会化身恶鬼,想尽一切法子食人血肉。你不杀她,她便会夺你性命!”
    豆大的汗珠自左三儿额边淌落,她像吃醉了酒,颊边泛起晕红,小声唤道:
    “姊姊……”
    左不正蹲着身,仰首望着她,身躯惶然地轻颤。
    “不……”
    左不正看着她一点点化成非人之物,恐惧的浪潮吞没了心头。她又要再一次失去左三儿了么?她才不配当三儿的姊姊,因为一开始她就不是左三儿的姊姊。
    左氏家臣称她作“四小姐”,管事婆子在私下里也会亲昵地叫她“四儿”。她被世人认作是左氏里的天之骄子,因她是左家里最小的女儿。
    左三儿才是她的姊姊,而她是左三儿的小妹。
    记忆仿若惊雀,嘲嘲啁啁,飞向久远的过往。左不正仿佛望见了那个多年以前的春夜。银盘似的月亮苒苒升起,稀零的雨点儿洒落廊外,像鸟雀散乱的爪迹。年幼的左不正方从浮翳山海中归来,蓬发垢面,一身血污,鲛甲上划痕遍布。她缩在椅靠里,一动不动,抱着一人高的金错刀,似一只舐着创口的幼狼。
    她生来便无宝术,连地棍乞儿都能使上一两式道法,可她却全无慧根。平日在府中时,连灶头火工、挑夫都予她白眼。于是她只得练刀,练得手上起了厚茧,磨破后生了血泡,血泡里复又生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拼尽全力习刀,可却依然弱得过分,连浮翳山海里的一条长虫都能撵着她跑。
    今夜她自浮翳山海中归来,满心失落。正在游廊上蜷着身时,一个影子却提着塑贴花纹灯,袅袅婷婷地行过来了。影子在她跟前驻足,一豆烛光映亮了面容,那是个着莲红生色画袖衫的年轻女子,腕戴迦南数珠,身绕凉如秋水的沉香,气息柔和恬淡。
    “不正,你怎地在这儿?”那女子轻声道,“夜深露重,你坐在外头,易感风寒,还是快回厢房里去罢。”
    左不正抬眼看她,眼泪却先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叫道。“三姊姊。”
    “嗯,怎么了?”三姊放下灯盏,牵过她的手,慢慢地在掌心里摩挲。渐渐的,寒意褪去,手上的厚茧、血痂似也不再疼痛。左不正低眉望着三姊纤丽的玉葱,那上面似落满了莹白月光。这对巧手曾为她绣过锦香包,补过短襦。
    “三姊姊,我是不是愚驽得过分,不配做左家人?”
    “为何这样说?”三姊笑了,火光在她漆黑的眸子里跃动,像暗海里点起的一星渔灯。
    “我不会使宝术,学刀也不成。”左不正仰着脸,泪汪汪地道,“我就是个凡人,甚么也做不到。姊姊有很厉害的宝术,是不是不会死?可我会跌断手脚,会生病,我甚么也抵不上姊姊。”
    “凡人不是很好么?”三姊捧着她的脸,轻轻拭去泪痕,“虽受生老病死之困,却能有喜怒哀惧,能随天四时转行,这事我羡慕不来的事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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