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割磁感线(32)
韩小芸看到儿子回家高兴极了:“你爸的裤子怎么在你那儿?先放一边, 坐下我看看你。”
这一看她就看个没完了, 既挑三拣四,又百般心疼, 嘴里不住地骂他没良心,骂完了又嫌他没吃胖,说他在外面没照顾好自己。
韩小芸年轻时做家务的水平稀松平常,饭菜烧得也马马虎虎,好在她命好,后来干脆十指不沾阳春水,不怎么干活了,现在只有“儿子回家”这种大事发生才能劳她亲自出手。
她用小刀把水果切成小块,拿牙签一个个扎起来摆在小盘里,在盛骁吃水果时她从盛骁身上揪下来了不知哪儿沾到的一根羽绒。
她儿子身上掉下来的一粒灰都是白的,更别提捏下来一点儿东西是多么有趣的事了。韩小芸捏得乐在其中,不一会儿又发现了两三根,兴奋得不得了。
喂食,顺毛,母子俩就像自然界里的两只动物,雌性把崽儿揽在怀里疼爱。
这种时候雄性的存在显得多余且破坏气氛,盛腾飞坐在另一张沙发上保持缄默。见韩小芸捏毛捏得起劲儿,他终于找到了开口的时机,见缝插针开门见山道:“你和任矿长家的小子还有没有联系?”
盛骁被塞了满嘴的水果:“没有啊,早就不联系了。”
盛腾飞似有不满:“为什么不联系?你们不是同学吗?”
“说多少遍了我跟任远不是同学。”盛骁不耐烦,转而对韩小芸解释,“他在西矿高,我在县一中,这俩校名都不一样,怎么当同学啊?是不是啊妈?”
“是呀。”韩小芸道,“你爸太忙了,爱忘事。”
盛腾飞学问不高,但脑子非常好用,他并不是爱忘事,只是他潜意识里希望这俩人交往密切,关系越深入越好。
他疑惑地回想了一会儿,又问:“那是初中?”
“人家上的是矿业集团里面的小学初中,我就在前面那条路的学校上的。”盛骁打消他爹的念想,“你别合计了,我们俩从来没一个学校过,他还比我大一届。”
盛腾飞沉下脸:“我怎么记得他以前经常来找你玩?”
盛骁无奈,睁大眼反问:“谁不喜欢找我玩?”
并非盛骁臭美,而是当年事实确实如此。
盛腾飞一开始建的那个小洗煤厂不到一年就回了本,其后几年一直像个大型ATM机似的不停地往外吐钱,但他当时是为了尽快和政策接轨随便找了块地皮建的厂,后来有关部门的要求一严再严、检查的项目年年增多,那个小厂就应付不了了。
彼时他累积的资金和资源在同行业中已经遥遥领先,大手一挥,没怎么勒紧裤腰带就找煤炭工业设计院的专业人士重新设计了一个。后来几经扩建改造,选煤厂越来越科学规范、技术集中,无意之中还成了全国中心选煤厂里的行业标杆。
西北地区人家喜欢生儿子的风气相当严重,和盛腾飞有业务往来的人每家每户少说都有一个小子。大人们在酒桌上推杯换盏,小子们也在底下称兄道弟,一来二去自然就相熟了。
盛腾飞乐于见到盛骁跟矿井领导们的儿子交好,这对于不单独依附某一个矿井生产经营的中心选煤厂有数不清的长远利益。那年采空区地表沉降问题初显,矿井引入重介质选煤将部分煤矸石不出井回填势在必行,具体怎么操作还没有传出风声,只知道个体选煤厂前景似乎不甚明朗。
在那种情况下,盛腾飞一个矿都不想放过,巴不得他儿子能和周围所有矿长的亲儿拜把子,确保将来原煤获取途径和数量不受影响。
盛骁不负他爹所望。他上高中时正值盛腾飞的厂房又一次扩建,盛腾飞单建了个小楼给男孩们当娱乐室,流行K歌时装修了一间K歌房,流行网吧的时候装了一间机房,再加此地有盛骁在,自带招蜂引蝶效果,那幢小楼很快成了男孩们的小型娱乐中心。
十几岁的男孩们不知疲惫为何物,前一晚半夜才散场,第二天早晨就偷偷从家里随便摸一辆车,说来就来,任远也是其中之一。
盛腾飞忽道:“任远结婚了。”
偌大的客厅霎时间静了一瞬。
盛骁直面他爹的目光,不知自己该作何表情。
静默了几秒,他小声试着问了一句:“随我的份子了吗?”
韩小芸:“放心,我给你随了,包了个大的。”
“嗨,吓我一跳。”盛骁朝韩小芸可怜兮兮地拍拍胸口,“我爸吓我,他不说话我以为没随我的份子呢,那多不显好啊。随了就行,结就结了呗,跟我说干嘛?”
“你不随人家也不一定想得起来你。”韩小芸笑道,“他结婚的时候摆了200多桌呐。”
真要说到排场,明泉国际会议中心销售部的那点儿想象力受资金限制,远远不够,80桌的婚宴就觉得是惊天大场面。
盛骁深知200桌是什么样的规格,道:“那他的新娘也不一般。”
盛腾飞紧接着问:“你知道他老岳家是干什么的?”
盛腾飞昨晚在宴会厅很不给盛骁面子,现下盛骁也一点儿面子不给他爹,生硬地说:“我不知道。”
盛腾飞有心事,不屑跟傻小子计较,往前一倾身,伸出大拇指道:“西北电网评审中心的‘这个’。”
随着近年反腐力度加大,“煤”和“电”的关系敏感,谁家有钱也不敢在婚宴生日这些事上铺张,更何况亲家是管电力入网的评审口。
盛骁也正了色,问:“没人查他?”
“你盼点儿好的行不行呀?”韩小芸轻轻打他一下,“人家两家人这正忙着要孩子呢,什么破事都不掺和,积德行善你懂吧?”
“都有孩子了?”盛骁惊奇问,“不是,要孩子他俩要不就完了,怎么还得两家人一起要?”
韩小芸小声说:“做的试管。”
“任远怎么了?怎么还得做试管?”盛骁虽没结婚,但年纪也不小了,和父母谈这些事早就懒得脸红,他哈哈大笑道,“他自己不能生吗?”
“快闭嘴吧。”韩小芸嗔他口无遮拦,“说是找人算了命,任远要是有双胞胎事业能旺还是能怎么样的。谁知道后来做完之后怀上了,一看,发现怀了三个。”
盛骁惊叹:“还送了一个!”
“去你的。”韩小芸道,“你以为怀孕是闹着玩的事?怀三个孩子是有风险的。这可不得两家人一起跟着忙活了吗?省城的医院连怀几个都弄不准,他们可不敢信了,就去了北京找大夫看。从三个月开始就在北京住下了。”
盛骁问:“妈,你去看了吗?”
“去了呀。”韩小芸学着她儿的语气说,“谁不喜欢找我玩呀?”
盛骁从前在男孩子里混得多么风生水起,韩小芸在太太们里面就有多么受欢迎,时常一同逛商场、做美容,甚至结伴旅游。她男人无暇或是不便交往的关系,她来处理正好合适。
她道:“他家在北京找了个两百多平的大房子,婆婆、娘家各去了一帮子人呐。”
排场确实不小,但盛骁还是觉得好像少了点儿什么。
他问:“任远的媳妇生孩子,任远没去?”
盛腾飞敲了一下茶几桌面,以示下文是重点:“他和西矿集团的一帮人正在筹建电厂。你别走了,跟他干去。”
“不去。”盛骁原本还奇怪他爹为何这么执着于让他去房间请安,现在终于明白了。
2015年出台的深化电力体制改革指导意见提出“政企分开,厂网分开”,预示着具有更强市场竞争力的电力企业即将出现,国民有望享受到更低廉的电价。透过白纸黑字不难看出这里面的利益再分配,但并非人人都有资格乘上这道东风,而在相关领域内登高一呼已有一定影响力的巨头们无疑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
盛骁毫不犹豫地拒绝,可想想又不禁感慨,总结了一番:“他爹在矿上,他媳妇的爹在电网,他再弄个电厂,那他家里要是再有个运输或者配煤口的关系,就齐活儿了啊。”
盛腾飞深深望着他儿子,道:“你和任矿长的女儿是同学吧。”
“也不是!”盛骁无言以对,又不得不对,“她神经病啊?不跟她哥一个学校?跑来跟我一个学校?她怎么那么喜欢我呢?”
韩小芸笑眯眯地说:“哎,中秋节的时候她还真来了。说是来看我的,但是吧,我觉得不像。”
盛骁一眼品出了韩小芸笑里的深意:“……妈,算了吧,任韵长什么样我都忘了,好像还没她哥长得好看。”
韩小芸提醒他:“像佟丽娅。”
“佟……不可能。”盛骁断然拒绝虚假广告,“她长得像佟丽娅我不可能没一点儿印象,除非她整了。”
韩小芸笑着眨眨眼:“三百万,韩国做的,你爸给出的。”
“真整了?挺狠得下心啊。”矿业集团总经理的女儿何愁找不到乘龙快婿?天下男子任君挑选,她根本没必要冒这么大风险。
盛骁的好奇劲儿上来:“现在什么样儿了?有没有照片,找给我看看。”
“看照片干什么呀。”韩小芸对盛腾飞使了个眼色,“让你爸晚上一起约出来,吃个饭不就见到了嘛。”
盛骁的手机急切地震了两下,沈俊彬发来了消息——
“怎么样了?”
“盛骁,说话。”
第35章
盛骁给沈俊彬回复了一个“OK”的图标, 收起手机,煞有介事地说道:“吃饭今天就算了吧。我定了晚上的机票回历城,明天还要值班。”
“才回来多大会儿, 就要走?”韩小芸不免失落, 拍着他的手抱怨道,“我儿子怎么这么忙呢?”
“妈——”盛骁撒娇地抱住韩小芸胳膊, “我保证,元旦、春节、情人节, 我都回来看你, 好不好啊?”
韩小芸半信半疑:“真的假的?”
“可能得错开节日的那几天, 但也不会隔太远。”盛骁把容错率扩大了一圈,道,“我妈只要看见我就是过节了, 哪还管几月几号啊,是不是妈?”
盛腾飞手指着窗外,道:“你到街上问问去,谁家孩子整天跑出去十万八千里在外面瞎混?”
“街上现在就没人。”盛骁装傻充愣,“这么冷的天谁站在大街上等着我提问啊。”
“多少出国留学回来的都抢着进矿业集团, 人家是想挤挤不进去, 你倒好, 要给你安排学校你不让, 要给你安排工作你嫌脏, 又不是让你下井挖煤!”盛腾飞黑着脸训斥道,“自己考了个什么学院, 出来给人端盘子,老实了?”
盛骁身子一瘫,倒在韩小芸肩上,可怜巴巴地问:“妈,你知道我爸的裤子为什么在我这儿吗?”
韩小芸不明所以:“是呀,为什么?刚才就问你呢。”
“盛骁!”盛腾飞一下坐直,喝止了他的信口开河。
曾经有一年盛腾飞喝多了酒,回到家看见盛骁坐在地上玩小汽车。他酒精上头,一时想不通为什么这小子每天吃喝打滚就能受韩小芸无限荫庇,在家里的地位遥遥凌驾于为这个家操劳卖命的自己之上,再加他潜意识里有“老子儿子”的阶级制度,自觉这个小肉团应当臣服于他,和其他人家的儿子一样跟在爹后面打转,于是一时兴起,叫盛骁给他磕个响头,并许诺明天买何种玩具。
盛骁当时尚小,分析不出“磕头”和“玩具”之间的关系。盛腾飞使出毕生以来的耐心给他解释,循循善诱,谁知韩小芸恰好路过,听到了这一番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