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割磁感线(8)
就是这人的表情不大友善。
沈俊彬死盯着盛骁,眼珠子好像不会动,一丁点儿哪怕只是客气的笑容都没有。
盛骁只好一个人笑出来了双人份,走到吧台前,拿出惑人的嗓音,低声而恰到好处地打招呼:“您好。听说总公司从系统里调过来了一位西厨总监,您是和新总监一起过来的?”
沈俊彬的眼神是一把全自动削皮刀,能科学流畅贴着物体表面刮皮的那种。眼皮一落一抬,就将盛骁均匀地削下来了一层。
“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吧台上半米高的冰桶盛满了新取出的冰块,把他的声音也过了一遍冰,“您说的西厨总监,可能就是我。”
盛骁:“……”
迎着沈俊彬的目光,他不由自主地将平板电脑放在身前。
他觉得自己可能随时需要格挡。
“这样啊,”盛骁状似恍然大悟,嘴角笑开了花,“这么巧?那真是太好了!”
他满脑子都在想:当年没来得及用Iphone4S结的账,这下恐怕用Iphone14S也不够两清的了。
看对方完全没有握手的意思,盛骁识趣地仅点头致意:“欢迎,欢迎之至。”
原以为对方至少会回一声言不由衷的“谢谢”,岂料沈俊彬磨了磨牙,“咔嗒”一声挂断了手里的电话。
酒店行业发展至今,作为传统的即时通讯工具,座机电话仍有着不可取代的重要作用。为了和西餐厅的装潢相呼应,为了能集转接、来电可视、错过提醒等功能于一体,采购西餐厅吧台电话时的备选款式一个比一个高端,材质一个比一个趁手。
以至于沈俊彬扣下听筒时的声音厚重,宛如侩子手狠狠落下狗头铡。
盛骁:“……”
不知怎么的。
可能是沈俊彬这件衣服的关系,让他想起了凝固的红棕色的血迹,进一步引他联想起了“血债血偿”,又联想起了“君子报仇”,还想起了“狭路相逢”。
不至于……吧。
所谓统一标准,就是北京店、天津店里员工的工作状态是什么样,下面代管店也是什么样,只有如此,调派的管理人员才能迅速接手工作,这是管理人员流动的不二法则。
盛骁下巴朝座机点了点,半正式地笑说:“您这还没入职呢,他们怎么不排开人手呢?劳您大驾,亲自接电话。今天的主管是……”
“盛骁。”沈俊彬开口喊住了他。
盛骁正要解锁平板电脑调出排班表,闻言抬头:“嗯?”
历城。
当沈俊彬接到调派通知时,要去的酒店具体叫什么名字、有多少间客房多少个餐厅、现任的业主代表来自于哪个企业、内部还有什么需要格外注意的关系、业主看过他的资料后对他有什么期望和要求……他全都没听进去。
他只听到了两个字:历城。
来的路上他不断地猜测:那个人,他还在那儿吗?
就外在条件考虑,毫无疑问,盛骁适合酒店的工作,人们会非常乐意被这样一个优美的男人服务。他绝非尖嘴猴腮大眼睛的ET,他的容貌超越了年代对审美的限制,抓一个年轻人来能看出他的好,换个老年人来也会说他俏。
但沈俊彬更倾向于他不在。
一个人有没有长性,能不能在一个地方待得住是一个问题,另一个问题是:一个凭时运晋升管理的贱人,是不可能通过百翔公司每年的调查的。
百翔管理公司制定了独立且普遍高于行业标准的SOP,每年不间断地组织培训班、学习小组和沙龙以传授服务经验,但它并非一个纯“输出”的机构,而是流动性的,在不断地优胜劣汰。
它以高昂的薪酬吸引代管店土著甚至其他品牌酒店的优秀经理人,同时不断以严苛的标准审核系统内已获得资质的总监们。
千万不要以为曾经通过考核取得认定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每年一次的年末调查足以让人从天堂跌到地狱。
百翔管理公司最擅长的手段就是绵里藏针、出其不意。除了问卷调查和心理评估外,总公司还会派出负责面谈评分的调查员。任何人都无法预知派来的调查员将向自己问及谁,而自己的命运又掌握在谁的嘴里。
可能是上级,也可能是下级,平级、合作部门、非合作部门,甚至是一个完全没有接触过的人都有几率被问到,这使得互相作弊成为不可能完成的事。
出于自保,避免自己的分数躺在最底层,人们只能选择坦白,甚至带有主观色彩地评价别人。
沈俊彬当年已能预见盛骁回店后必定会升职,但日久见人心,一个人的品德是藏不住的。这个人过河拆桥翻脸无情,品行也不会好到哪儿去,他绝对扛不过一轮轮的心理评估和员工满意度调查。
总之,年末考核不但淘汰专业上的渣滓,还会淘汰人品上的渣滓。从这一点来看,沈俊彬以为:这个人有一半的可能不在历城店了。
但50%的另一边怎么也是50%?
“可能不在”对应的另一边居然是“可能在”!
沈俊彬不得不从头开始再分析一遍。
到店后,他没去人力部报到,也没去总经理、业主那儿点卯,而是换了身衣服,直接从大堂正门进了店。
无论哪个品牌的酒店,内部设计都要遵循一定规律,再加历城店的管理是和他学习一套系统出身的经理人,沈俊彬所到之处不用走近看胸牌也不用对比制服,就能知道站着的人是什么岗位。
他相信,只要那个人还在店工作,只要这里的总经理和人力不是个傻的,那就一定会把那人安排到对客岗位。
是哪个岗位呢?
历城店没有人认识他,他大大方方地四处走动,沿路的礼宾、前台、大堂经理没有一个人长有他认识的脸。
他在心里默数已经经过了哪些岗位,盘算着至少要先把点踩一遍,排除现在在岗的人,他才能……
才能什么呢?
不知该说是“安心”还是“死心”更恰当。
明泉的餐饮楼和会议楼都与主楼内部相通,沈俊彬初来乍到没摸清规律,走着走着就走到餐饮楼和主楼的连接处,迎面撞上一位年资颇深的行政主厨——二人曾多次在北京总部沙龙会议上同席,人家一秒钟都没用就认出了他。
他的身份“败露”,直接被拉进了西餐厅熟悉环境。
西餐厅此时的忙碌在他看来都是小作坊式的瞎忙活,但他不能在客人面前明言提点,只能遣散了过来问好的员工,让他们先去忙着。谁知刚站在吧台边没一会儿,就接到了那么一个电话。
对方一开口,听语气他就知道是来查标准程序的,再一看来电号码则更加确信——试问有几个外宾到历城会弄个尾号为“12345”这么牛逼的手机号码?就算有吧,难道有这样本事的人还会傻傻分不清总机和西餐厅的内线号?
太低级了。
他像教幼儿园小朋友打电话一样应付着,直到对方说自己肚子疼。
一个吃坏肚子却不打120,而是先找总机的外宾,可以说是相当有情调了。
这本是两套程序,偷懒合并在一起检查显得不伦不类,他也只好入乡随俗陪他……突然,某一个瞬间,沈俊彬的大脑还没转过弯儿来,直觉先一步敲响了警钟。
这绝不代表他这些年曾经刻意回想过那个人和那些事,他的怀疑仅仅是因为当时盛骁在他面前搓着书角老念这一页,哪怕他是只鹦鹉也该学会、是条金鱼也该记住这句话了。
仅此而已。
不过他确实很意外,结合专业基础与工作年份判断,盛骁现今所能达到的最高职位应当不超过前厅经理。
他没想到这个贱人居然爬得这样快?
百翔的考核制度是不是有什么严重的漏洞?
那个人在电话里说:我是盛骁。
语气还挺傲的,看来他在这儿混得不错。
沈俊彬马上反查了他一手,说西餐厅没人有空接电话。言下之意:太忙了。
可这贱人居然跟他说“没人盯吧台你不当班也不能接电话”?
姓盛的是不是傻了?
按照责任制度不当班接电话确实要承担自己本不需要承担的责任,但这种情况难道他不该第一时间先到场视察,判断是否有计划外客流到店,是否需要住宿酒店的员工临时加班?
看到姓盛的站在西餐厅门口时,沈俊彬心想:混得不错也只能到此为止了——这个王八蛋,Game over了。
他只需要三天时间,三天之内,他就能让盛骁体无完肤地引咎辞职。
“京三角”地区分店的压力何其之大,繁荣之下是何等的暗流汹涌,在那个圈子里混过的人想给下面这些代管店的小朋友使绊子,so easy。
可下一秒,他看到这个人款款向他走来……披着光,踏着影,一步步踩在黑色的磨砂地面上,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他忽略多年的一段重要记忆蓦然苏醒,姗姗来迟。
他好像想起自己当年为什么甘愿“吃亏”,甘愿悄无声息地默默离开了。
“盛经理。”公共场合,直呼其名被员工听见不太好,沈俊彬改了称呼。
那一晚过得有多激情澎湃,第二天他从床上试着往下爬时就有多叫苦不迭。
只怪当初太年轻,是人是狗看不清。
他对记忆中当年那个寸步难行的自己微微一笑,不冷不热地说:“以后,就麻烦您多关照了。”
餐厅里回荡着悠扬的音乐,就餐的客人低声细语,玻璃杯和刀叉瓷盘偶尔轻轻碰撞,发出玲珑清脆的声响。
有位声音好听的姑娘无意中一声娇笑,像百灵鸟。
盛骁不明白,沈俊彬方才还一副不共戴天的模样,为何又忽然笑了?而且眼里似乎还盛着没说出口的话。
也许人家是出于习惯,也许是出于礼貌,当然,如果是想示好的意思,那再好不过。
毕竟他们都还年轻,人生的宽度不应该被往事局限,他们都应当朝前看,面对更大的挑战。
这个面子,盛骁一定要给。
他毫不犹豫地将Ipad锁屏,以示不再追究主管排班的问题,伸出手道:“当然,今后也请您多指点。”
作者有话要说:
盛经理大概明天或者后天就会醒悟
第8章
当年盛骁刚到明泉国际会议中心时酒店正处于筹建期,他们睡的是板材房,上下铺。
由于板房也有建筑安全指标,不能围起地来想盖多少就盖多少,所以那时刚招聘来的员工像火柴盒里的火柴一样集中在几间屋里,他们的左邻右舍就是建筑工地上的农民工兄弟。
酒店行业基层员工流动性大,曾经的人们大多都已离职,但直到现在,在明泉近千名员工中,曾和盛骁睡过一间屋的哥们儿至少还得有50个。
所以要说关系好就网开一面的话,那和盛骁关系好的人多了去了,他岂不对谁都得网开一面?
他这个夜值经理还当不当了?
但是沈俊彬一开口说“多关照”,盛骁就觉得,自己非答应不可。
除了对未来在一个屋檐下和平共处表现出诚意外,这种心情还类似于……他似乎正站在一个男人的立场,认为自己理应对另一方负一定责任。
哪怕吃点儿亏,扛点儿锅。
可沈俊彬也是个男的。
所以这种想法,比较可怕。
深夜两点。这个时间,大部分客人已身处静谧的客房中,躺在柔软的大床上酣睡,下班的员工们回到宿舍,床板虽然硬了一点,但裹紧小被子也能睡得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