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割磁感线(66)
“沈总监这两天住院,我给他拿几件穿得着的。”盛骁自说自话地打开了衣柜,挨个摸了一圈。
沈俊彬那些衣服的质感多么上天入地他暂时没领悟出来,只知道手感一件比一件薄,十分不尊重气温。看来是时候给他们沈总监买两件国宝级的“加绒衬衣”了——俗称“老头衬衣”,不知道那小子肯不肯穿。
盛骁困扰地挑选着,随手拨开一排衣架,露出了衣柜中间的隔断上放着的一个天鹅绒方盒。
许多个人装饰品数量多的男士都会准备这么一个盒子,分门别类地存放诸如袖扣、领结、领夹等等,只不过沈总的这个盒子特别大,大约有半米见方。
沈俊彬至少一周不会重样的私人行头背后到底有多少存货,这个问题一直以来是盛骁的未解之谜。
盒子上仅有一个磁性的搭扣,仗着对沈俊彬的侵占程度日益膨胀,隐私不隐私不在盛骁考虑的范围。
他好奇地伸出手指一挑,盒子开了。
借着衣柜顶灯的照亮,大盒子里面摆放的是一个个型号统一的小盒,显然,是内外成套的。亚克力顶盖的盒子有二十几个,里面盛了什么一目了然,另外还有几排丝绒小盒,神神秘秘地被单独归置在边缘。
盛骁用衣柜门阻断了服务员的视线,打开其中一个。
从露出边角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已然沉了一截。
接连打开了几个丝绒盒,盛骁的心沉到了太平洋海底,脸色也冷了下来。
这些盒子里放的大多是款式各异的对戒,有些造型夸张繁复,像是朋克和波西米亚在同一个空间中相撞,有些散发着中国古老而美好的祝福寓意,金上刻着龙凤呈祥,还有些款式透着虔诚的简洁,带一点钻,堪配以山盟海誓,天长地久。
盛骁用指尖穿过一枚,稍微比了一下,莫名有点想笑——这些戒指的大小相当不一,最小的他用小拇指都穿不过去。
再细看的话,它们的新旧程度也不太一样。
“盛经理?”楼层服务员委婉地提醒,“我好像听到布草间的电话响了,您要拿的东西拿好了吗?”
“嗯,马上。”盛骁僵硬了片刻,在服务员狐疑的目光注视下默默扣上了盒盖。
前厅办公室的角落里有一个长沙发,像今天这种临时加班又没他什么要紧事的时候,他或是其他几位值班经理都常会在这儿躺一会儿。
盛骁从衣柜里拎出一件礼宾大衣披在身上,头刚一沾上沙发扶手,眼皮就沉得撑不开了。
记忆汹涌而至,他想起第一次在北京见到沈俊彬。
那时沈俊彬用项链穿过铂金对戒挂在脖子上,他记得自己在心里抚掌大笑那小子的过时戴法,可惜他笑得太专注,不记得沈俊彬当日链子上串的是哪两枚了。
他想起沈俊彬问过他的前任。
每每沈俊彬提起此事,表情都十分严肃,堪比判官问刑的场面。他心怀鬼胎,自然异常紧张,要么丢盔弃甲落荒而逃,要么以手掩面,顾左右而言他,总之是使劲浑身解数来岔开话题,唯恐沈俊彬认真起来寻根究底。
由于他做贼心虚,自知罪孽深重,所以从来不敢理直气壮地反问沈俊彬一句:你呢?
他还想起任远。
那天任远到他家来,巧不巧地和沈俊彬狭路相逢。当时任远笑里藏刀,不知是想捅谁,正唯恐天下不乱地狂抖他不可告人的黑历史,而沈俊彬在旁笑着削了一堆苹果兔子,听完后平静地颔首,说:谁不是这样。
他想起那个大盒子。
他才离开611不过十几分钟而已,忽然神志模糊了。他记不清那是多少对戒指,以及那个大盒子有没有二层?
他不好此道,却也有所耳闻,如果一定说那个盒子是做什么用的……
它的主要功能似乎不是一个装饰物收纳盒,而是一个巨大的“集邮册”。
“盛经理,”前厅的徐经理隔着一小段距离匆匆喊道,“客人快到店了哦,您要不要出来迎一迎?”
盛骁听到徐瑶瑶叫他了,可他还没在梦境中看清沈俊彬当时的神情。
他在等沈俊彬抬头。
叫了两声不见人动,徐瑶瑶看了前厅一眼,焦急地踏着高跟鞋“哒哒哒”跑过来敲了他肩膀两下:“盛经理?睡着啦?该起来了!”
“哦。”沈俊彬当然没有抬头,盛骁自然也没有看清他的表情。
他干搓了一把脸,问:“客人快到了是吗?谢谢你,走吧。”
“你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二人并行,徐瑶瑶在旁边走边问,“你没事吧?”
盛骁想对她礼貌地笑笑,笑容却不自觉地流于轻佻了。
他淡淡地说:“一点小事而已。”
前厅旋转门的上方是一块巨大的透明玻璃,从外朝内看能看到大厅垂下的华丽吊灯,从内向外能看到清晨的太阳。
明晃晃的阳光绕得盛骁眼前一花,他适应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脚下的路线。
他自言自语,似笑非笑:“我一个大男人,还能让小风刮歪了么?”
第71章
沈俊彬这个坏小子。
盛骁一下班反倒不困了, 他坐在出租车里,手肘支在车窗框上撑着头,吹着干燥的疑似由发动机加热过的空调风, 两眼炯炯有神地死盯着面前的计价器。
他拿来的衣服里有一身是只见沈俊彬穿过一次的黑色运动装, 原本他是出于病人穿运动服方便活动的考量而准备的,但此刻他一看到这件衣服就联想起那小子当日撸起袖子来扑到他身上, 把他按在沙发上强吻的情景——幸亏他力气大一点儿,立场坚定一点儿, 要是换了别人, 在沈总监金钱和热情的双重攻势下, 还不早就乖乖束手就擒了?
谁能逃得过那一嘴?
谁?
当然,他也没逃过。
他自以为是地用另外一种姿势进了场,看似掌握了主动权, 也比被动地屈从或是收人好处而就范的身段高档了一点儿,并为此沾沾自喜了好长一段时间,但其实说到底,沈俊彬的得益并没有显著的不同。
这就是沈总监营销手段的高明之处。
手里拿着钱,一把撒出去, 想睡谁睡谁, 想睡几次睡几次, 先脱了裤子, 实在不行再谈价。
盛骁冷笑, 他都没跟人这么玩过,沈总监真是太会找刺激了。
身经百战的盛骁第一次遇到战功如此显赫的选手, 他感觉沈俊彬触犯了他的底线。
但作为一个没有考虑过底线的人,他的“底线”到底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
大约是他可以被沈俊彬睡,但是不能被沈俊彬打着感情的幌子,还拼命要跟他走心地睡。
这两者映射到实际生活中的区别实在是微乎其微,约等于没有,他心灵受到的伤害并不能当做呈堂证供。为了判断他到底遭受了多少损失,他的理智、尊严、价值观人生观乃至祖训一一闻讯赶来,多方会审,最后沉痛宣布:他的介意有点像是吃饱了撑的,无病呻丨吟。
别人没跟他计较就不错了,他还不安分守己,竟然敢跳起来贼喊捉贼?
再加取证手段不正当,所以他心里的那一团计较申诉无门,非常难以启齿。
难以启齿不要紧,他可以不启齿,但这并不影响他用肢体表达。
过去他给客人准备礼品和打包遗留物品时里三层外三层包装的闲情雅致荡然无存,随手拿了一只印有酒店LOGO的大号无纺布手提袋,把所有东西粗暴地塞成鼓鼓囊囊的一包,管它衬衣买来是几块还是几毛。
到了卖手机的柜台,他懒得东挑西选,脑子都没转一下,直接拿了部和沈俊彬从前一模一样的。最让他烦躁的是去营业厅补办手机卡,哪怕他的心已如疾风落叶一般冷酷无情,也得坐在椅子上规规矩矩地排队等号。
他心浮气躁,直想抽烟,出门右拐站在楼旁的风口连吸了两根,被冬风吹了个透心凉。
掐完烟头他不情不愿地再进去一看,居然一不小心过号了!
他只得重新排队,顿时更加感到诸事不顺。
兵荒马乱地瞎忙活一上午,等到了病房面前,盛骁的耐心已然消耗殆尽,几乎想长腿一抬,大脚一踹,破门而入。不过最终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拧门进去的——他只是考虑到公众场合,前后左右都是无辜的高危人群,绝不是给那臭小子面子。
两片蓝色的挂帘之间,沈俊彬闭着眼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两手规矩地摆在身侧,姿态堪称安详。
护工在床尾尽忠职守地坐着,朝他点了下头:“来了啊。”
杨总监找的这个护工不是按天收费的,是按小时收费。有看护需求又不需要全天照料的病人还挺多,所以他一整天都闲不下来。一般来说,只要沈俊彬这儿没活儿可干了,他就会记个劳动时长,然后去照顾同楼里的其他病人,基本上不存在没活儿干而在一个地方傻坐着的情况。
盛骁张牙舞爪的一腔臭脾气遇到陌生的阵仗立即身手敏捷地藏起身来,毫不犹豫地将盛骁推到了前线。
他轻轻地问护工:“怎么不给他垫个枕头啊?”
护工小声答道:“医生说的,让他平躺几个小时,最好先不要枕枕头。”
护工是位四十多岁的老大哥,干起照顾起居的活计来手脚尚算麻利,但口头表达却不那么清楚,说某个地方必用手往外凭空一指方位,不管之间隔了几重楼几座山,说某样物体必得加上双手比划着形状,也不管比划得像不像。
这次他倒很简练,两手拉开了一个约半米长的距离,跟盛骁说:“那戴眼镜的小医生用这么长的针管,圆珠笔芯那么粗的针尖,扎进他脊梁骨里,说是要抽骨髓啊,还是抽脑子的。那不得把骨头都扎穿啦?可得多躺会儿。”
“……”盛骁听他的形容听得变了脸色,想了一会儿才明白,“是做那个穿刺么?抽的是脑脊液吧,不是脑子。”
转念又一想,他问:“可做腰穿不是说要等家属来签字么?他家里人来了吗?”
护工还未答,沈俊彬先醒了,道:“盛骁。”
“躺着,别动。”盛骁的心情兵分两路,一边快揭竿而起了,一边又忍不住埋怨起来,“做之前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我9点不到就下班了,你喊我过来啊。”
他拉开柜门,把逃难打包似的一团衣服和杂物塞进空荡荡的床头柜里,目光一扫干净而冷清的台面,问:“你家里人呢?这就走了?”
沈俊彬冲他挤了一点露牙的笑容:“我没事。”
盛骁:“……”
沈俊彬不答“来了”还是“走了”,而是答“没事”。
这一答一问之间绕了不知多少弯,他省略了某些关键的因果关系,熟练干脆地指出了这个话题的终点。
别说他那笑容分明是在强颜欢笑的意思了,就算他真的没事,盛骁也不免琢磨琢磨他的思维是按照什么路径跳跃的。
沈俊彬自然知道自己答非所问,却没有多加解释,两人就这么无言地四目相对了一小会儿。
冬日吝啬的阳光穿透窗帘再穿透蓝色的挂帘后已所剩无几,给躺在病床上的人随手洒了一层沉静的柔光。沈俊彬安静地躺着,不吵不闹,连一点郁色都没有。
在一座相对来说仍然算是陌生的城市里,他是突遭横祸,闭着眼睛被送进医院来的。他连这病房楼的大门长什么样、朝哪个方向开都不知道,周围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只等着盛骁下班来探望。
他殷殷地看着盛骁,眼睛比平时睁得好像还大了一点儿。
“……”盛骁的良知突破他臭脾气的重重包围,一跃而出,暴戾地掐着他的嗓子,让他真心实意地说了一句,“抱歉,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