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上仙三百年(100)
他刚下台阶,忽然听见院外有模糊的人声由远及近。隐约的话语声中夹杂着“城主”“前城主”之类的称呼。
宁怀衫愣了一瞬,心说不好!
雀不落开门那么大动静,三十三道雷霆砸下来,整个照夜城的人只要不聋不死估计都知道了。会有多少人闻声而来,那其中又有多少人心怀不轨,可想而知。
但雀不落的自封已经开了,在这些人的团团围聚之下,简直就是院门大敞……
宁怀衫头皮都炸开来了!
他在照夜城是有些名声,但眼下方褚不在,雀不落双将就剩他一个。两拳难敌四手,他怎么扛得住???
他一边心说完了大蛋,一边两手凭空一抓。眨眼间,毒气四溢——
他拉下脸就要往门口掠去时,忽然听闻锵然金鸣若隐若现。
宁怀衫脚下一顿,寻声抬头。
就见雀不落上空有金光闪过,仿佛湖面偶现的粼粼波光,自穹顶直贯而下。
那金光流至东南西北四面,将雀不落层叠的楼阁连廊和偌大院落罩得严严实实。
宁怀衫没怎么见过这种东西,张口怔愣好半晌。直到嗅到一股寒霜冷铁之息,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天宿布下的、包裹整个雀不落的封禁结界。
封禁结界落下前,院外隐约有嘈杂人声由远及近。
结界落全时,那些嘈杂就统统被屏挡在外了。
那结界犹如金刚不破的铜墙铁壁,不仅是屋内尚在昏睡的乌行雪,就连屋外的他都被护在其中了。
宁怀衫忽然百感交集,有点复杂。
一个上仙,护着魔窟照夜城这座人人觊觎的空寂府宅。
而这曾是照夜城最大的那位魔头的住处。
……
很神奇,他仰着脸,有一瞬居然觉得似曾相识。
就好像曾经他和方褚也在这座宅子里嗅到过天宿的仙气。
就好像更久远之前,他也这样仰着脸,看着自家城主站在高高的屋檐上,拎着玉酒壶,笑着邀另一个人来。
宁怀衫怀疑自己中邪了。
他这会儿太需要方褚在身边了,可方褚那个天杀的始终不见踪影。
宁怀衫走到院落边,伸手捏了个诀,探了一圈院外气息。他探到了很多陌生或熟悉的人,还探到了薛礼身边常跟着的那个笑面下属。
就是没有方储。
他又奇怪又纳闷,掏了一张符纸出来,咬破手指划了几道丢出去。他最擅用毒,符纸没怎么学,却好像天生会一点似的。
不过他生为一介小魔头,这种天赋居然不在杀招上,无师自通的都是些无趣的东西——寻寻人,传传信,孩童打闹才会用的小招,最离谱的是还会点灯放烟花。
他一度怀疑上一世的自己是要么日子过得太好,教他的人逗他玩儿,要么他是纯傻子。
他寻人符捏得很熟,匿了气息丢出去。
可出乎意料的是,那符纸并没有朝着落花台或是哪个方向去,而是漫无目的地打了几个璇,就自己烧着了。
符纸翕张着火星落了地,宁怀衫愣住了。
这种符术百年来传承不断,不论是仙是魔,使起来大抵是一样的,即便再往后世传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这种突然落地只有一种情况,就是人不在了。
起码现世寻不到他。
“不会还在过去没出来吧?”
宁怀衫咕哝着,又扔了两次寻人符找方储,都是同样的结果。
那贼能活的医梧生呢?
宁怀衫又换了个对象,连扔了好几张寻人符,发现医梧生和方储一样。
他们居然真的没有被扫出来,还在过去。
是出岔子了,还是碰到什么了?
宁怀衫惊疑不定,一时间又不方便出雀不落,只好一提衣摆在白石台阶上坐下,一边习惯性给城主守门,一边试着给方储和医梧生传信。
***
宁怀衫坐着的这片台阶,当年的方储也坐过。
乌行雪给卧房落了禁制,房里的动静便分毫传不出来,里面的人也不会出来。方储心里清楚,那其实是对他的一种保护,毕竟不清醒的城主着实很可怕。
正是因为知晓这点,他才做不到不管不顾。
雀不落院里雪积得很深,冷得惊人,方储依照过往习惯,在自己屋内避了一夜,等禁制外扫的杀意退了便回到卧房边,守着城主的门。
他一边运转内劲驱寒,一边盯着院落内外的动静。
就是那时候,他觉察到了有生人闯入。
“不知死活……”方储当时低低嘲了一句,飞身上了屋顶。
他在城主那里学过一招,分了神识攻往一处的同时,匿着气息直扫向另一处。
如此费了一小番功夫,他从一处隐蔽角落揪下来两个想要窥探的玩意儿。
树下有血池,方储把那两个玩意儿捆扎好了、封住口鼻,想了想还是走到卧房窗边。
那扇阔窗是离卧榻最近的地方,此时正紧闭着,镂花的间隙里一片深黑,看不见里面的景象,也听不见里面的声音,一片死寂。
但方储知道,乌行雪能听见他。
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敲了敲窗棂,说:“城主,有人活腻味了乱闯雀不落,不过已经捆好了,不会有什么麻烦,我搁在血池边了,等城主出关再料理他们。”
方储不知道的是……
他叫着“城主”时,一窗之隔的屋内。有一只瘦白的手从帷帐中伸出来,先是攥住了窗棂上的一处雕花,又滑落下来。
它摸到了安静躺在角落的白玉铃铛,手指划过的地方,铃铛变得潮湿起来。
那只手正要将铃铛握进掌心,就见另一只骨节清晰而长直的手伸出来,扣进指缝,将那只手抓了回去。
混乱之中,浅淡的血味交杂着冷铁之息缓缓流泻出来,充斥着整方秘地。
有人嗓音透着哑,在混乱的声息之后说:“萧复暄……”
“……我是不是杀过你?”
我是不是杀过你,于那座高塔……
数不清究竟有多少次。
那一瞬间,一切感官都清晰而强烈。
欢愉和难过纠缠并行。他眼里既有倏然迷懵的潮雾,还有自眼底弥漫而起的红。
或许正是因为太过强烈,几乎刻入骨髓。
乌行雪在那一刻醒了过来……
***
从梦中脱离的瞬间,劫期渗入骨髓的寒意变得浓重起来,像怎么都挥扫不开的雾。
同样变得清晰的,还有另一个人的气息。那人的气劲源源不断涌入经脉,与身体里汩汩不断的血液一道往心脏涌去,充斥全身。
那些气劲涌过的地方,附骨之疽般的寒冷便会稍稍缓和一些。像是将冰冷的手浸入热泉里……
但也只是一瞬。
这种寒暖相交的混乱感,与梦里全然重合。
太多梦里的片段纷至沓来,太多情绪涌进心口,他一时间弄不清自己想说什么,要做什么。
他睁不开眼,也张不开口。
最终只在心里轻念了一声名字:「萧复暄……」
他本以为对方听不见,没人能听见。
但是错了。
他们气劲纠缠相连。
萧复暄的嗓音依然贴着心脏,在他身体里响起:「醒了?」
「萧复暄。」乌行雪又轻念了一声。
「我在。」对方又沉沉应了一句。
梦里最后那句话伴着南窗常开的高塔一并涌上来,乌行雪哑声问:「萧复暄……你的住处为何叫南窗下?」
萧复暄静默下来。
「是因为住过京观的那座塔么。」
「萧复暄,我是不是杀过你?」
「我是不是……不止一回杀过你。」
那一刻,就连身体里汩汩流淌的血都变得安静无声。唯有包裹住心脏的气劲带着温沉的震颤——
萧复暄说:「忘了。」
他的声音沉默片刻又响起来:「我只管如今。」
他像是哄人一般,沉沉说:「乌行雪,你梦见我了。」
灵王有法器名为“梦铃”,仙人妄图一梦都有赖于此。而世间最难有梦的人,就是灵王自己。除非手握梦铃受了影响,否则生死爱恨皆难入梦。哪怕成了魔头也依然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