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上仙三百年(140)
他需要记住,自己并非为此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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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人间多了一个乌行雪,那些四起的邪魔之乱居然慢慢有了一些改变。
曾经,邪魔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毫无预料、毫无征兆。即便天宿刚刚荡平谷过这里,不出几年,依然会滋生出新的邪魔来。
人们试过太多办法,依然弄不明白为何会有那么多打不尽的邪魔,就仿佛他们是天生地养的,跟永远除不尽的青苔野草一样,好像一条石缝、一片裂土、一坳坟冢,随便一个常人注意不到的地方,都能成为邪魔的生地。
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人们都活在一种怪异的恐慌里——好像身边的任何人,亲眷、近邻,甚至大街上擦肩而过的陌生者,都有可能在某一天被邪魔掏空躯壳,被同化成其中一个,然后再在某一天,将手伸向他们。
这种四处皆是、全无头绪的感觉实在糟糕。
可是从某一天起,南边的荒野废郊多了一座府宅叫“雀不落”。那之后,每到人间惊雷乍起,百虫乍动的时刻。那些散乱的邪魔妖物总会不知不觉朝那座“雀不落”靠近。
那是邪魔的本能——像更强的人趋近,要么臣服,要么杀了对方。
邪魔不讲感情,没有谁喜欢被压制,即便是本能作祟。所以他们之中的大多数,在最初都曾试过要杀了乌行雪。
他们一波一波地去,又一波一波地死在对方手下。
时间久了,找死的人终于少了一些。一部分转而老实下来,另一部分则开始好奇:为何世间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魔头?他得杀过多少人、手下有多少亡魂,才能有如此浓重的邪魔气。
他们百思不得其解,便觉得对方或许有特别的修行之法,诸如……他那府宅所落的地方。
于是慢慢的,半是本能驱使,半是心有所动。越来越多的邪魔将修行之地选在南边,离“雀不落”不算远的地方。
再后来,那里变成了邪魔攒聚之处。
一旦聚集,邪魔之气自然远超某一个人的极限。于是,更多更远的邪魔嗅到了那种气息,在惊雷之夜朝那里涌聚而去。
数年又数年,世间所有邪魔几乎都圈在了那个地方,而那个修造的“雀不落”的魔头给那里划了一道结界,取名为“照夜城”。
照夜城的入口是落花台,落花台外还有葭暝之野。十二里群山和那片旷寂长野就像一道屏障。
屏障里面是魔窟,屏障外面是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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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很长一段时间,人们总是恐惧于突然出现的“照夜城”。他们觉得那里邪魔聚集,应当是比炼狱还可怕的地方。
他们提起那里便说魔窟,提起照夜城主便说魔头。
厌恶和恐惧高过一切。
所以从未有人聊起,更从未有人意识到,其实在人间出现照夜城后的近一百年里,他们过得没那么惊惶不安了。
人间依然会有邪魔作乱,但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毫无头绪地出现在各处。至少所有人都知晓,那些邪魔有个老巢。
而那些仙门也不再顾头不顾脚、茫然无措了。毕竟邪魔出城入人间,总要途径一些地方。
于是那些年里,太多仙门与邪魔之间的冲突都爆发于葭暝之野……
那片长野实在奇妙。
当年神木还在时,那些小国之间的战乱常发生于此,荒野上总是烟尘弥漫,尸骸遍地。这是一片死地,却保了许多未死之人家国平安。
后来神木彻底不在,落花台陷入大火。这片荒野上又遍流血迹。它依然是死地,却预兆着将来百年都不会再有神木引发的贪心祸乱。
如今这片荒野常有仙魔兵戈相见,还是一片死地,又未尝不是福缘。
传说照夜城主乌行雪常会站在焦土一片的落花台上远望葭暝之野,有人猜测他同那里很有一些渊源,可他每每出城总是绕行,又从不会经过那片长野。
许多人好奇缘由,常作猜测,却没什么人敢真正张口去问他。
其实即便有人敢问,他也不会作答的。
他不会同任何人说起,葭暝之野的北端有一个半隐的龛台,龛台上是一座世间百姓很少供奉的神像,神像上刻着一个人的名字,叫萧复暄。
而那座神像背后有一道印,是曾经逗闹之时萧复暄自己刻上去的,说是为了方便“捉”住某个在人间乱逛的人。
那印记与普通供印有些区别,同本尊之间的联系更深一些。它是萧复暄的眼。神像所见,即萧复暄所见。
他不想从那双眼下走过,他不希望抬起头时看到那尊神像半垂的眼睛。
那样的眸光曾经总出现在亲昵之时,而不是在人间荒野,看着他魔气缠身、满手杀孽。
但他同时又清楚地知道……迟早有一天,对方会看见。
天宿上仙专斩邪魔,迟早有一天,萧复暄会接了天诏下到人间,于是他们将兵戈相见。
他有时骤然出神,会不可避免地想象那样一天。
那会是何年何月?在人间何处?会是照夜城下,还是那个绕也绕不开的葭暝之野……
他想过许多地方,那些场景又总是模糊不清,有着挥散不去的冷雾和寂静长夜。
他甚至连长剑破风而来的声音都能想到了,临到头来却发现,那并非是他设想过的任何一个。
***
那是人间春三月,梦都南边的一场杏花灯节。
乌行雪一如往昔绕开葭暝之野,要从那座城间穿行而过。他本意并未打算多作停留,却刚好撞上了仙门子弟护持的灯流。
他无意搅乱佳节,索性退了一步,身形一掠上了高楼。
这种难得的佳节,城间仙门都会解了宵禁,集市彻夜不歇。于是长街两边尽是店面,挂着长长的杏色的灯。
不过也不是每家店面都一派热闹,乌行雪暂避的这间便是其中少有的例外,早早熄了二楼灯火,只留了一楼的半间铺面。
他避在二楼延伸出来的廊台上,站在昏暗无光的夜色里,半倚着朱漆廊柱,垂眸看着楼下的街。
这条街并不算长,灯流从那边拐过来,一路延伸到头也不过一里,不会蜿蜒到天边。但他看着那些灯火,听着街上百姓的闹声,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是晃了神。
他忽然分不清今夕何夕了。
就像在似曾相识的灯火里乍然入梦……
可偏偏有不识时务者,非要挑在这种时候来给人添烦。
乌行雪听到纸符轻动的声音时,垂了眸光沉了脸。
这种动静他太熟悉了,虽然如今到他面前找死的邪魔已经很少了,寥寥可数。但架不住总有那么几个觉得自己能钻上一些空子——
比如看准了乌行雪不在雀不落,比如他身边空无一人,比如听闻他前一阵频频被人间仙门追寻拦堵,总该挂一些伤。最重要的是,那几个邪魔在潜随入城后,在几个仙门弟子口中听到了一个久违的名字……
听说仙都里的那位下来了。
天宿上仙不会无故下人间,倘若他真的来了,总要有魔头遭殃的。
如今,还有比照夜城主更大的魔头么?
所以他们想不远不近地缀着,看看能不能捡些漏子
若是寻常,他们只要不先动手,乌行雪总是懒得费力捉人,任由他们缀着。偏偏这天他有些反常。
或许是不想见这似曾相识的灯会被人无端打搅,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冥冥之中……
他莫名有些心神不宁,忽生烦躁,便将那几个碍眼之人翻找出来。
后来的乌行雪总是记不清,那天混进灯会的有多少个邪魔。五个?还是七个?
他忘了。
那天的很多细节琐事他也都记不清了,只记得他于瞬息之间杀了那些邪魔,霜寒裹身的尸首干瘪地躺倒在昏暗无光的楼阁地上。
他看着那些人眼里最后一点活气散尽,直起身来,手指上淅淅沥沥淌着血。
他在黑暗里站着,不知多久后惊闻外面响起了锣镲声。
依照民间习俗,锣镲声响便是吉时到了,那些捧着灯火的人会在那一刻松开手。于是街市间那条长长的灯流会在那一刻浮起来,星星点点升入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