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上仙三百年(166)
花信的反应证实一切。
他听到灵王冷然道:“自从见到另一个灵王留下的痕迹我就始终在想,为何如此。是哪路神仙牵扯其中,才会使得乱线之上居然有仙都、有灵王。居然是你!”
他还听到灵王说:“我见过太多人执着其中,祸人祸己,从未料到你会是其中之一。”
花信并无辩解之意,只以长招相抗。
招式相撞之下,掀起的风如通天彻地的寒刃,从灵台十二峰一路拖行劈斩而上。高悬的山崖被劈开巨大的裂口,碎石飞崩!
他看得出乌行雪要做什么。
同样是明白天道的意图,他拦的是那位来斩线的灵王,而乌行雪却想直接毁掉灵台天道。
可是这怎么可能!
花信被招式撞得神灵巨震,面上却依然沉稳不动,哑声拦道:“你……今日必败。”
“为何。”
“那是天道。”花信道。
他太明白了。
他作为灵台仙首,替众仙承接天诏数百年,见了太多。
天道无形无状,却总有办法将人引到它要引的路上去。它永远能让人堪堪错过,永远能让人只差一步,让人万般苦痛又万般无力之下,最终只能叹一句“天意弄人”。
他经受过,比谁都清楚。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从无违背,只借着天道的默许,去做想做的事。
哪怕到了今日,天道想要斩掉现世,他这些年所做的一切或将成为泡影,他也不会去动灵台天道。
因为知道不可能,知道必败无疑。
他挡在灵台之巅,在厉风之下对乌行雪说:“天道欲行之事无人能拦——”
“它能将一切掐得分毫不差,让你在最糟的状态下,迎最强的对手,又刚好孤立无援。”
“它有万般办法让你救不到想救的人,也有万般办法将帮你的人拦下。”
……
那一刻,花信不知自己是在告诫对方,还是借着那些,同自己说话。
他顿了一下,对乌行雪道:“灵王还没意识到么?否则,这偌大的仙都,唯一有可能同你一起与天道相抗的那位,为何此时刚好不在。”
他看见乌行雪刹然抬眸。
“灵王由仙入魔,经受如此之多,应当比我更清楚。”
“天道就是如此。”
“他能让天宿赶不回来一次,就永远有办法让他赶不回来第二次。”
这句话音落下的时刻,仿佛在印证花信所说,一切都分毫不差——
那一瞬,灵王的斩杀之招正带着叹息,赫然而来。众仙几乎同时调转矛头,法器直指杀上灵台的人,而花信手里明灯一划,长剑裹着冲天火光。
冥冥之中,混乱和动荡在顷刻间变成了极为清晰的两方——所有人对乌行雪。
那就是天道所要的。
尽管几方目的不一,却总能在某个时机下,成为天道所需要的。
就在寒芒直逼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金光横贯而来!
穿过仙都三万白玉阶和十二座灵台高崖,破开万钧罡风,直砸乌行雪身前。
那是一柄寒剑,斜楔入地之时,无数剑影乍然而开,环于乌行雪身侧,将其笼罩于剑意之中。
于是,无数招式在那一刻于那剑意相撞,剑芒几乎照彻整个仙都。
在那什么都看不见的白芒之下,花信听见天宿冷冷的嗓音穿风而来:“谁说我必然赶不回来。”
那一瞬,数百年根深蒂固的认知动摇了一分。
花信几乎要相信,天道也有拦挡不住的时候,也会有漏算的天机。
但只是那一瞬而已。
因为仙都那一场动荡和混战的结果,或许有偏差,却依然算是如天道所愿。
那是仙都自始以来最悲烈的一幕——仙都分崩离析,众仙于一瞬殆尽。
花信所见的最后一幕,是天宿命招所带的金色王莲在垮塌的仙都上轰然绽开。只是不知那王莲金影里,谁生谁死。
直到数月之后,他借由封薛礼的身躯重新睁眼,才知晓现世还在,没被完全斩除,但世上已经没有仙都了。
天宿萧复暄据传身死,而魔头乌行则被钉进了苍琅北域里。剩下的传言纷纷芸芸。
但花信没有被那些传言迷了眼,他有一部分灵魄守在乱线上,两边都看着,所以知道的比众人多得多。
他知道灵台天道已经转到了乱线上,如此下去,终有一日,它要将这现世清斩干净。
可是不行……
因为他知道乱线皆为虚影,他和他想救之人还在现世,倘若现世被斩,他所做的就成了虚无。
他得想办法让天道重新以现世为主。
于是花信又捡起了当初没来得及想的那个问题:灵台天道为何不要这个现世了?
那时候的花信只能想到一个缘由——
现世的神木自从乌行雪堕魔之后,就无人再能找见了。而乱世的神木还能在天道的默许之下为人所用。
他依然觉得天道无可阻拦,但或许能用别的方式,让天道“改变主意”。
既然它放弃现世的缘由是神木不再,那就让神木重新“活”过来,重新能够为人所用。
于是自那之后,花信借着封薛礼的躯壳一直在做这一件事——让神木重现于世。
不知不觉深困其中,至今整整二十五年。
直到此刻,明无花信在乱线的大悲谷中,散如飞尘的灵识经受着天宿诘问。他残余的最后一点意识透过渐歇的诘问剑影,看着乌行雪和萧复暄,忽然觉得……或许他还是弄错了一件事。
天道放弃现世的缘由并不仅仅因为一株神木,而是因为现世有它所不能驱使的人。
或许他弄反了……
从来都不是灵王或天宿在抵抗天道,而是天道在抵抗它不能驱使的人,所以它永远先动一步。
那并非全然的压制,而是一种隐匿的忌惮。
第107章 意外
巨大的金色剑影逐渐变浅, 嗡然的震颤和剑鸣也缓缓歇止。
那是诘问到了尽头。
那些散如飞尘的灵识在淡金色的光芒里汇聚成了一道人影,浅而模糊。
正是花信。
整整二十五年,他一直借着封薛礼的躯壳, 顶着封薛礼的样貌, 即便在这条乱线上以灵识化形, 也依然如此。
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显出原貌。
乌行雪看着曾经的灵台仙首, 忽然有些复杂难言。
他、萧复暄和这位仙首之间确实称不上一声“仙友”,曾经仅有的一些了解也都来自于云骇。
没想到数百年后的如今,他们会有这些或明或暗的牵扯。
花信最后的残影以原貌出现时, 乌行雪忽然觉察到身后不远处有极轻微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砂石滚动。
是风还是有人?
他正想查看, 花信的残影忽然模模糊糊地开了口:“曾经有人闲谈时同我说, 他时常好奇, 天宿为何会邪魔最后一刻落下一道诘问……”
乌行雪一怔,转过头来。
“是希望邪魔幡然悔悟?”即便这时,花信的嗓音听起来也依然平静, “他说他尚为凡人时见过邪魔,他不觉得那些邪魔临到终时,会因为一场诘问便真心觉得自己错了。”
乌行雪看向萧复暄, 就见他握住剑柄的手指一顿,抬起了眉眼。
“这世间没有人会因为惩罚就觉得自己错了, 即便认错也只是不想被惩罚而已。我曾经如此认为,如今也依然未变。”花信的虚影半垂着眸,与其说是问询, 不如说是在问询中兀自回想着往事。
他慢而轻低地说:“我倒是从无好奇, 但当年没能同他聊出个所以然,多少有些惦念。如今……我也受了一回天宿诘问, 便替他问一句答案。”
尽管已经没有人在等这个答案了。
“为何诘问,当真是为了让邪魔在最后一刻懊悔不已?”花信说。
萧复暄扶握着剑,抬着眉眼看着他。
片刻后冷声开口:“谁管邪魔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