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上仙三百年(130)
然后日复一日。
这二十多年里,他们同仙都众仙的关系也一如往常。那些旧时仙友三三两两一一殒殁,余下的同他们交集不多。
他们还是和灵台各行其是,互不干扰。
听闻灵台还是百年如一日,听着人间祈愿,但依然不多插手,偶尔遵循天诏降些福祉。有那些陨落的诸仙在前,后来再犯天规的人便少之又少。
废仙台很久没有再出现过动静,以至于尚在仙都的人几乎慢慢忘却了,曾经有仙被打落过人间。仿佛仙都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亘古恒常,从未变过。
但其实,仙都并非一直平稳无事。在那二十多年的末端,它曾经发生过一点变故,那一晚着实让众仙都受了一番惊吓——
南窗下镇着的那个极煞的涡点,那一夜不知为何忽然有了松动。有人传言说天宿似乎承了伤,损耗有些重,以至于没能完全压制住那些煞气。
所以整个仙都都震动了好一会儿,就像高悬的山崖忽生震荡,任谁都是一片心惊。
偏偏那天仙都震动时乌行雪一无所知,因为他行完天诏归来,正在五感皆丧的静坐里。
那次的天诏同样很麻烦,乱线错综复杂,废了他好一番力气。而且那次的乱线里牵涉到的无辜者多到令人咋舌。
虽然不像当初那个散修一样,需要乌行雪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他由生至死。但那样多的人,一一清理完,还是让乌行雪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他从乱线里出来后就没有再开过口,回到坐春风便直接在榻上阖眼静坐起来。
两个小童子吓了一跳,匆忙过来,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手腕,发现冷如寒冰。
他们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了,知道那是灵王办完天诏之后会有的损耗,而这次可能损耗极大,所以才会如此。
以往乌行雪就交代过他们,这种时候没必要咋咋呼呼乱着急,该干什么干什么,等他静坐调养完就好了。
但说归说,他们看到自家大人苍白如纸的脸色,还是会难过、会心惊。
小童子里的哥哥不敢惊扰乌行雪,把弟弟拉到了门边。两人就在门外守着,又能看着自家大人,又不至于吵到对方。
弟弟性格毛躁一些,遇到事情也更慌张一些。他觑了乌行雪好几眼,压低了声音问哥哥:“大人这回好像比以往都难受。”
哥哥道:“或许是因为最近天诏接得有些频繁。”
弟弟“哦”了一声,点点头,过了片刻又道:“可为何这些年天诏反倒变得频繁了?我记得大人以前说过,他处理的是一些残余的麻烦事。既然是残余,不是应当处理一件少一件么?”
哥哥倒是没反驳,跟着咕哝道:“是啊,你问我,我问谁?大人这会儿也不理人。”
弟弟倒是执着,道:“那……等大人醒了再问。”
哥哥也捂不住他的嘴,只能道:“随你,但你可别惹大人生气。”
乌行雪在静坐之时,总是五感皆闭的,将损耗降到最小才能最快恢复,不惹来无端的担心。
所以这两个小童子的话,他其实并没有听见。但他们所说的内容,却是他近些年常会生出的想法。
他所斩的,都是当年世人贪念作祟,假借神木之力引发的乱线。照理说,在他封禁神木之后,就不会再有新的了。
他斩的明明都是残余的旧麻烦,为何这么多年下来,依然不见少?
不仅不见少,这几年的天诏甚至还更频繁一些。
这种念头偶尔冒一下头,却极难捉住,更难验证。所以乌行雪虽然有过疑虑,却依然依诏行事。
但这种疑虑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积累中越来越重,终于在这一天,积聚到了一个顶峰。
因为这道天诏里涉及的乱线太多了,涉及到的人也太过庞杂。
他实在难以说服自己,他作为灵王依天诏行事百来年,至今依然如此之多、如此复杂的残余没有消解。
可如果不是残余,还能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
乌行雪在五感皆失的状态里,静坐于榻上。他听不到小童子的叽喳议论,听不到仙都一切动静,也听不到坐春风丝丝缕缕与人间同步的晚风。
他在铺天盖地的黑暗和死寂之中,一遍一遍地叩问着那句话——
如果不是残余,会是什么?
会是什么……
会是谁……
那些叩问就像心魔一样缠绕着他,每多问一句,那种沉郁而悲哀的情绪就更深一分。
那就像一方无边的泥沼,他深陷其中,垂眸看着自己一点点往下落,一点点被淹没。
而他陷得越深,身上彻骨的严寒和钝痛就越重,重到他闭了五感都依然能感觉到。
就好像那已经不是躯壳或是骨骼上的感觉了,而是心脏里、灵魄里的,挣脱不开也摆脱不掉的。
以前小童子担忧的时候,他常对他们解释说:“这是灵王的负累,该受的。”
常人不该在“过去”与现世中往来穿梭,他这样来去自如,总要受些应有的苦头,多少都会有损耗的,这是常事,就像萧复暄斩杀邪魔也会受伤或是受邪魔气侵蚀一样。
各人各事,都有该承受的负累。
“但是别皱着脸呀。”他常安慰那两个一惊一乍的小不点,说:“不是有补偿么,看,你们大人我能自愈。”
他总会承受那种严寒之痛,但是相应的,他也总能自愈。不用像其他仙人一样,又是要布阵、又是要丹丸药汤,即便如此还是会有越积越多的损耗。
而他只要静坐上一两日,身上的严寒痛楚便自然抵消了,什么损耗都不会有。他也常开玩笑说,这或许是独属于灵王的福报。
这话虽然是用来哄小童子的,但于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一种慰藉。
他每每斩完乱线归来,有时会陷入一种迷茫里,分不清自己是仙还是魔。
如果是仙……不是应该带去福祉么?不是应该斩杀邪魔么?为何他杀的很多都是生人?
如果是魔……那他又为何住在仙都,有个那样光明的封号,叫做“昭”?
他时常会在静坐中陷进那种孤寂里,直到那种自愈之力在四肢百骸盘裹上来,像是冻水之下注入的暖流。
而每到那一刻,那种孤寂就会被暖流覆盖,缓缓淡化下去。
他会在心里自嘲一笑,然后想:看,还是有些福报的。
***
但今日不同。
或许是因为那一声声回避不开的自我叩问,又或许是因为这一次的彻骨之寒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重,重到那股自愈之力似乎有些压不住了……
于是,那种寒意冲破了闭合的五感,顺着灵魄、骨缝、心脏……各种地方朝他席卷而来,他冷得连指尖都僵了。
某个刹那,乌行雪忽然想起曾经闲聊时所听闻的一些话……
听闻人间肆虐的那些邪魔,也并非真的都百无禁忌,一生快活。他们也有难熬的时候,邪魔管那难熬的关头叫做“劫期”。
传闻邪魔劫期的痛苦常人难以想象。
他们会冷,那种寒意并非隆冬天的冰霜之寒,而是他们手里杀了太多的人,阴怨缠身,所以冷。那滋味如附骨之疽,捂不热、驱不散,在邪魔体内滋生蔓延。
他们还会痛,那也并非是皮肉之痛,而是怨魂不甘惨死,试图反噬,于是日日夜夜啃食邪魔灵魄,所以痛。
倘若邪魔想办法渡过了劫期,那它们便会暂时蛰伏下去,等到攒够了怨气再度卷土重来。
倘若没能安然渡过,那就会体会到一种极致痛苦的死亡——霜寒冻骨、灵魄被撕咬得粉碎。
乌行雪回想起那些话语,某一瞬间忽然心生出一种荒谬的念头——
他心想……我不就是如此么?
所谓“灵王的负累”,同邪魔的“劫期”有何分别呢?同样是严寒彻骨,同样是灵魄深处的碎裂之痛,甚至……同样杀过不知多少人。
他甚至在想,倘若我也是人间那种邪魔,我杀过的人算少还是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