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上仙三百年(45)
小弟子们一听这话,自然不敢再拽着他耽误最后时日。
他们行礼道别,背着乾坤袋和三十三位亡魂去往鱼阳。
乌行雪问医梧生:“先生有何打算?”
医梧生摸着口鼻上的黑布,他其实有所感知,自己一日不如一日。在马车上还能摸腕探灵,到了大悲谷底已是处处力不从心,眼下,他连五感都不如之前清明。
他看向萧复暄:“上仙,我这残魂还能再撑几日?”
萧复暄指背一抵,静默片刻,沉声道:“四日。”
医梧生平静地点了点头:“好。”
然后他回答乌行雪:“我还有些缺憾事,想再去看一眼,应当会先去一趟葭暝之野,再拐往桃花洲,若是运气还不错,能踩着最后的时日到家。”
他说着话,忽然自嘲一笑。
他攥着乌行雪衣袍让对方杀了他的那一刻最为干脆,现在有了些许余地,反而越要越多——
最初说弄明白花家遭罪的缘由、找到梦铃踪迹,便能从容上路。现在两件办完,他又想起一些缺憾事来。
人啊,总是贪心。
他自嘲完,冲乌行雪和萧复暄行了个斯斯文文的礼,就此别过。
结果刚走没几步,操心病又犯了。他实在没忍住,走回来对乌行雪说:“这话说来有些唐突,不知……”
他想说不知你还记不记得这梦铃如何使用,如何解梦。他看得出来乌行雪忘了很多事,恐怕梦铃的用法也在其中。
但冲着原主问这句话,他又实在有些张不开口。
乌行雪见他犹犹豫豫,半天没有下文,目光却落在腰间缀着的梦铃上。索性手指一勾,拎着梦铃道:“你想问这个?”
医梧生点了点头,正要斟酌着开口,忽然目光一震。
他惊道:“这梦铃怎么满是裂纹?!先前在墓里还不是这般模样。”
乌行雪却并不那么意外:“先前里面就有裂纹了,只是还没显到外面,万幸现在还算完整,没裂成八瓣,不知能不能用。”
“万万不可。”医梧生连忙道。
“为何?”
医梧生:“这是仙宝,仙宝灵气太重,又混了神仙命元,用起来总有忌讳和讲究,稍有差池,非但不能成事,还会走火入魔。”
这话听起来倒是有理,但仙宝这种事,自然是神仙最熟。
于是乌行雪拎着白玉铃铛想了想,扭头去看萧复暄。
萧复暄:“确实如此。”
其实医梧生心里十分清楚,自己还是说得轻了,真出了岔子可不仅仅是走火入魔。最麻烦的是仙宝珍奇就珍奇在不仅世间少有,对神仙自己来说也是不可多得极难再有。
一旦受损,那真是上天入地都难复原。
偏偏乌行雪对此并不知晓。他拎着铃铛轻轻晃了一下,有些出神,过了片刻问道:“那能恢复么?”
这事依然是神仙最熟,所以他问完又扭头去看萧复暄。
萧复暄:“……”
眼见着天宿上仙薄唇轻动,似乎张口就能蹦出一个“不”字,但他最终没吱声。
他偏了一下脸,片刻后转回来道:“能。”
医梧生:“……”
他默然半晌,咕咚一下把“不可能”三个字咽了回去。
他心说这就是神仙吗?被人一眨不眨看上一会儿,就能把“不可能”变成“能”?
他实在想见识一下怎么个“能”法……
于是半个时辰后,去往落花山市旧址的马车上,多了个原本“就此别过”的医梧生。
第四卷 落花山市
第31章 玉精
马车里人不少, 氛围却并不很好。
萧复暄依然不爱坐着,倚站在老位置。
方储同医梧生坐一边,他从上车就靠着车壁“死”过去, 一副要睡到昏天黑地的模样。
宁怀衫同乌行雪坐在一边, 瘦瘦一条靠在角落, 他颈上的剑疤又开始痛了,摸上去湿湿软软的, 似乎又要裂开口子。
他被这反复发作的旧伤弄得窝火,无处发泄,便斜睨着医梧生, 毫不客气地说:“你不是还有一些缺憾事么?怎么着, 又不憾了啊?”
医梧生一脸赧然道:“惭愧。”
他好奇心是真的重, 凡事总爱刨根究底, 颇有点文人迂气。但若不是这性子,他也琢磨不出那么多新的丹方。
以前碍于在花家的身份地位,总要顾全大局、要稳如泰山, 他还会克制一些本性。现如今时日无多,倒是真的做到了随心所欲。
宁怀衫本来就是支棱起来扎他一下,见他只羞不恼, 又觉得没意思,瘫了回去。没过一会儿, 就开始搓他脖颈上的剑疤。
他本来就瘦,靠在角落更显得委屈巴巴。
医梧生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问:“你这疤——”
宁怀衫登时凶神恶煞:“要你管?”
那伤痕毕竟是当年医梧生留的, 虽说仙门弟子除魔卫道天经地义, 但这会儿他看宁怀衫那样,又忍不住犯了操心病。
医梧生问:“是又疼了?”
宁怀衫:“不疼!”
医梧生:“我这有一点药——”
宁怀衫:“不吃!”
医梧生还要开口。
宁怀衫:“再说话你死了。”
他骂起人来一向无所顾忌, 话不过脑,说完才意识到这医梧生确实离死不远了。
他居然有一点点心虚和理亏。
医梧生愣了一下,笑笑没说什么,依然从药囊里摸出了一粒丹药。
宁怀衫更理亏了。
他再一抬头,就见旁边闭目养神的城主半睁开眸看了过来,顿时偃旗息鼓,一把抠了医梧生手里的丹药,硬噎下去。
咽完,他伸长了桌案下的腿,抵着方储的脚传音道:“别装睡了,快救场。”
方储闭着眼一动不动,半晌传音回了一句:“不。”
方储之所以上了马车便开始装死,就是因为当马车帘子一放下来,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来大悲谷的时候,还是这辆马车,还是这五个人。他们以为车里三个是照夜城的邪魔,一个是邪魔约束下的傀儡。他们占上风。
而仙门弟子医梧生一根独苗,夹在群魔环伺中,那是要完犊子的。
眼下却不然。
医梧生并不是受绑架,而是自己主动要来的。傀儡也并不是真傀儡,而是真天宿上仙。他们城主也不再是单纯的城主了,还是仙都的灵王,跟天宿齐名的那种。
五个人,三个沾了仙,他和宁怀衫才要完。
更何况落花山市的旧址,现今已经变成了魔窟照夜城的入口。他俩带着这一车仙回去,也不知算通敌还是算造反。
去哪儿不好,为何偏偏是落花山市……
方储在心里呕了一口血。
刚呕完,就听见了他们城主带着困意的倦懒嗓音。
“萧复暄。”乌行雪道。
倚在门边的人转眸看过来。
乌行雪问:“你不坐么,明明有位置。”
一句话,装死的方储和虚弱的宁怀衫瞬间睁开眼。
这马车确实够大够宽敞,一边坐三个人也不成问题,有问题的是他俩。
医梧生和乌行雪都坐在里手,他俩一人一边坐在外手,那天宿上仙若是来坐,他俩就得有一个被夹在中间……
宁怀衫当即一脚蹬向方储,传音道:“你赶紧挪过来,让天宿去跟医梧生坐!”
方储一脚蹬回来:“我挪过去,然后咱俩把城主挤在角落,你疯了?”
结果方储力道歪了,蹬的是乌行雪。
乌行雪摩挲着暖手炉,开口道:“我疯不疯不知道,你俩倒是真的动静有点大。”
方储:“……”
方储小魔头当了几十年,头一回红了脸皮。他无话可说,只能逼视坑害他的罪魁祸首宁怀衫。
宁怀衫一看自己行径暴露,也不敢在乌行雪身边呆了,当即一个箭步窜去了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