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上仙三百年(172)
但这一次他却格外抗拒那种无声又无边的黑暗。
他厌烦死寂无声,也厌烦无尽黑暗。
他不想听见那句“天宿上仙殁了”,他想看见萧复暄。
于是他动了手指,在黑暗中于腰间摸索一番,攥住了那枚白玉梦玲。
那时候的乌行雪已经看不见了,所以他没有发现,那枚白玉梦铃因为与另一枚同出现于一个世间,已经布满了细小的裂纹,造梦是会出现异状的。
他在攥紧梦铃的时候,想起曾经同萧复暄聊笑过的鹊都,那是他们都很想见一见的地方——
那里没有仙都也没有魔窟。
人世间烟火丛起、街巷宽阔,车马行人,熙熙攘攘。
没有强作平衡的善恶,只有最普通的生老病死,来去由己不由天。
他想和萧复暄并肩走在那样的街市上,照着暄和日光,听着悠长鸟鸣……
那是他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想要在梦里躲一会儿懒。
可惜那枚梦铃在最后一刻碎了,在他手中碎成了齑粉,散落在苍琅北域满是浮冰的冷湖里。
于是这唯一一次躲懒,是在一场并不完整的梦里。
那场梦里有曾经描述过的一切,唯独没有萧复暄。
所以即便是在造梦之下、即便他并不知道缺失了什么,也依然夜夜不得安眠。
如此整整二十五年,直到他身灵恢复,直到苍琅北域行将崩塌,他才从倒错的梦里惺忪睁眼。
于是,一切由此开端。
第111章 相遇
萧复暄在说起往事时, 总是跳过那些会引得乌行雪难过的部分。于是那二十五年非生非死的状态,在他口中就成了言简意赅又颇为平淡的四个字——修生养息。
但乌行雪在听到那句话时,却隐约想起了萧复暄灵散的情境。
他怔然良久, 道:“萧复暄, 灵散的时候难受吗?”
萧复暄:“不会。”
他语气平静, 仿佛真的毫无感觉。
他见乌行雪要蹙眉,便微微低了头, 用手指去抹,沉沉道:“我不一样,乌行雪, 我的灵魄本来就是如此。”
从最初起就是碎的, 而他不过是从头开始而已。
“那你不怕休养不回来?”乌行雪又问。
“也不会。”萧复暄道。
语气依然很笃定。
他似乎总是笃定, 常常开口就是“不必”、“不会”、“免了”、“一定”, 有时会显得有些倨傲,又让人莫名安心。
“苍琅北域里有留存的灵力,能供休养。”萧复暄道。
苍琅北域之所以数百年运转不休, 就是因为他会以灵力维系。他当初每年会去苍琅北域呆一阵子,就是在做这些。
所以他二十五年前才会把乌行雪也安置在那里,因为即便对方无知无觉, 也会有灵力静默无声地供养着。
乌行雪轻轻“啊”了一声,道:“怪不得……”
萧复暄:“嗯?”
乌行雪:“怪不得快醒的时候, 苍琅北域会崩塌。”
因为灵力供到了他们两个身上。
萧复暄薄唇动了一下,看上去欲言又止。
乌行雪:“怎么?”
天宿上仙蹙着个眉心,没吭声。
乌行雪银靴磕了他一下:“说话。”
天宿架不住磕, 蹦了一句:“崩塌是料想之外。”
乌行雪问道:“那你料想的是什么样?”
“……”
萧复暄抬手拨着他的唇角, 偏头亲了一下,沉沉道:“苍琅北域泰然无事。”
他又亲了一下, 道:“我先醒。”
苍琅北域泰然无事,就不会引发那么大的动静,乌行雪出去的时候,就不必听到四处纷飞的流言说“那个魔头出来了”。
而他若是先醒一步,也能提前解决一些事,不至于匆忙。
乌行雪被亲得仰了两下头,有些莫名。
他想了想才反应过来,天宿可能是觉得这“料想之外”有点失了面子,才借着亲人一笔带过。
乌行雪逗人之心被勾起来,自然不能放过,又揪着这话问道:“哦,那你是何时醒的?”
萧复暄:“……”
乌行雪抬起靴尖磕了他一下,催他答话。
然后他就又被亲得仰了一下,听见萧复暄低声道:“你叫醒的。”
萧复暄受创比自己料想的要严重一些,在苍琅北狱不生不死沉沉浮浮了整整二十五年,才养活了散碎灵魄。
乌行雪离开养息之地的时候,留下圈护的王莲金影在苍琅北域里轰然乍开。萧复暄浮散四处的碎灵就是在那一瞬有了动静,汇聚进了地底的傀儡躯壳里。又在乌行雪打开棺椁的刹那,睁开了眼睛。
那句“你叫醒的”落在耳里,乌行雪感觉心里被挠了一下。但逗弄之心又有些意犹未尽。便又开口道:“那你为何一睁眼就拔剑,起早了发脾气?”
萧复暄:“……”
“不是。”
“没有。”
天宿连否两句,就连亲人都重了一点。
“那又……”大魔头被他堵得闷了一下,依然要把话说完,“是为何?”
萧复暄默然片刻,沉声答道:“刚醒时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碎灵相汇于一体的感觉,太像数百年前他这一世的伊始了。因为同一个人散灵,又因为同一个人聚灵。
因他而死,又因他而生。
所以那一瞬间,骤然苏醒的萧复暄记忆是颠倒混乱的,甚至弄不清这是哪一年,而他又是什么人。
他既想起了当初在京观生生死死,又想起了南窗下的屋檐,还想起了仙魔两别时在人间的无数次相遇。
他下意识像曾经的无数次一样,将人压抵在咫尺之下,一生百年、万种情绪换做了一句名字:“乌行雪。”
如果那时候对方冲他弯起眼睛,他一定会吻下去。
***
乌行雪静了一瞬,此时再想起当初苍琅北域的那一幕,忽然感觉心里被最细密的针尖扎着。
当初萧复暄叫他名字的时候,一定以为会有回应的吧。
结果他却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他不再逗笑,一下一下去亲吻萧复暄的鼻梁、唇角、下巴,哑声道:“我当时都说了些什么啊……”
他越想越有些心疼。
却听见萧复暄淡声道:“你说天宿上仙名号听起来很厉害。”
乌行雪一愣。
就听萧复暄沉沉道:“那时有一点不高兴,但如今已经记不起来了。还有——”
他下巴被人轻轻捏住,萧复暄说:“乌行雪,张口。”
温热的吻落下来,不再是之前那种逗闹似的啄,而是亲昵深重。
乌行雪心里瞬间酸软一片。
都说萧复暄寡言少语,有些倨傲又不善辞令。但偏偏是这样一个人,总能轻而易举就让人好起来。
……
还会转话题。
就听天宿在亲吻的间隙里低低沉沉道:“你比我先醒,开我棺椁,还动我的玉雕。”
乌行雪让开一点,舔了舔唇缝:“嗯?”
“那玉雕里的话不就是留给我听的?”乌行雪道。
“不是。”
“?”
乌行雪心知肚明萧复暄是在安抚他,但几句下来当真被引起了好奇:“那是留给谁的?”
萧复暄:“我自己。”
乌行雪:“为何留这些?”
萧复暄:“以防万一。”
经历过一次抹杀,他实在不想再碰到任何意外和万一。所以他在玉雕里注了一抹灵气。倘若他醒来的时候忘记了要做的事,还有玉雕会提醒他。
“所以我听到的那句话是留给你自己的?”乌行雪道:“那为何起始是春幡城花家找医梧生?”
萧复暄道:“因为对于那时候的我而言,还有一些事尚未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