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追惊局(39)
冷佩玖求之不得,赶紧起身离开这是非之地。
夜间俱乐部,除开打牌,嫖女人,喝酒,寻欢作乐。还有一个更大的用处——互相通气,互传消息与情报。
别看这群人乌烟瘴气,人人都醉醺醺的,怀里抱着美人,很不着调。这里头的水,可深着呐。
拿今日讲,国党内部现居上海的高官要职齐聚一堂。时过午夜,陪玩的女人们皆有些昏昏欲睡,被鸦片香熏得浑身发软。
有一人忽然开了口,他打出一张牌,再吃一张。
对贺琛说:“军长,日本那边,给现驻北平的李师座抛出橄榄枝了。”
牌桌上的几位,神色一凛。
贺琛不在意地推下牌:“胡了。”
接着他撩起眼皮,冷冷道:“又一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
①“静安寺路”,今南京西路。
②“赛马场”,历史上上海跑马场三易其址,1951年跑马场改建为人民广场和人民公园。
③“大光明影戏院”,建于1928年。当时,潮州商人高永清联合部分外资将静安寺路的卡尔登跳舞场改建为影院,命名为“大光明影戏院”。1933年,由著名的匈牙利建筑师拉斯洛?邬达克(L.E.HUDEC)设计重建。重建后的大光明电影院凭借着自身豪华的设施成为了远东第一影院。
第30章 红拂传
开口之人是梁振,目前对外宣称吃老婆本儿的小白脸,实则是党内力行社要员。这桌上,光特务就坐了俩。
要说力行社,实则有一段渊源。
当年“九一八”事变后,国民政府和蒋中正效仿墨索里尼的“黑衫党”,在黄埔军人“十三太保”的策划下,组织了一个以军人为主体的复兴社。
再后来,一九三二年又在复兴社内设核心组织力行社,设有一个专门进行谍报活动的特务处。
贺琛赢了一局,梁振骂骂咧咧抓了把筹码给他,接着说:“东亚共荣圈,说得他妈真好听。李师座也不怕惹一身腥。”
贺琛对此鄙夷不屑,但也并没有表现出格外的厌恶:“如今国内外忧患四起,为自个儿打算的,消极对日的,再与他党斗个你死我活。耗得起个屁。”
之前帮冷佩玖开脱的上家,龚力安——另一名特务人员,挥挥手让怀里的女人都下去。麻将桌边只留他们四人,龚力安叼着烟,意味不明地朝贺琛身后的冷佩玖抬抬下巴。
女人们自己组了一桌,很懂事地跑一边闲聊八卦去。唯剩冷佩玖,此时独一人坐在沙发上,能将牌桌上的私语听个透彻。
贺琛回头看了一眼,冷佩玖闭着眼睛,单手在膝盖上拍板,嘴里唱念着戏曲——全然不顾他人如何。
贺琛回过头,将烟灰抖落,给龚力安示意:“无妨,你继续。”
三人挑眉,互相交换一个眼色。梁振压低声音道:“说起剿共一事,自去年他们反围剿失败,有消息说被迫远走了。”
“这个事儿如今还算秘密?”
“是不算,但是知不知道,从两年前开始,北平有个大动作,故宫不是关了么,文物要南迁,上头也对这件事颇为看重。”
两年前,山海关失陷。贺琛身居前线,不知北平搞出来的大动作。他示意梁振继续说,后者想了想,道:“但这事儿吧,上升到国家。是为一个国家的传承,不为哪个党派。哎,我这话你们可别传出去,兄弟的身家可是在你们这张嘴上。”
“当时舆论汹汹,故宫门前□□闹事的,那阵仗!反对的声音太多。处理办法也各不相同,北伐大将李左翔知道不?要求拍卖其物,购置飞机。那些个文人,什么胡适鲁迅也反对南迁。马彦祥更厉害,用报纸跟他爹隔空喊话!”
龚力安一听来了兴趣:“哦?怎么个厉害法?”
梁振八卦到兴头上,说:“要抵抗,先从具有牺牲古物的决心做起!”
“嗬!”龚力安一手夹烟,一手摸牌,笑得浑身发抖,“牺牲!这些个文人,没摸过一次枪杆子,没杀过一个敌,嚷嚷牺牲倒是比我们还有一套。”
“还嘴碎没完了?”贺琛斜了他们一眼。
梁振和龚力安不怕他,当年在军校做同学时,就这几人能摸清他的毛发该往哪边顺。
“人心惶惶的时候,说点笑也没什么不好。”
贺琛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白荣鹤,发话了。
他一发话,梁龚二人就安静下来。不为其他,这白荣鹤的背景较深,盘根错节,别看平时做人低调,真要有什么动作,贺琛都得给几分面子。
而白荣鹤对外挂的名头,就是戏剧家,作家,拽文的那一类,是龚力安说的文人。
贺琛对文斗武斗没多大看法,军人用一杆枪,文人拿一支笔。这个年代,只要不是叛徒,谁都可以用铮铮铁骨,写自己的家国抱负。
文人是思想的引领者,舆论的制造者。他们洋洋洒洒几千字,能在报纸上翻出腥风血雨,这与战场上的士兵将领无任何不同。
人生于世,各司其职。有人天生是将才,有人注定做文豪,有人必定平凡,亦有人大富大贵。
每个人的角色从一开始就注定,同时注定的还有结局。
贺琛想,文人会名垂千古,而将领最好的归宿,就是青山埋忠骨。
每每思及此事,便不会有要将谁留在身边的打算。耽误别人做什么,无论是良家妇女也好,乖顺漂亮的男孩也好。
等他哪天上了前线,一生能给别人留下什么?
痛苦的回忆,还是无尽的想念。无论哪一种,贺琛都不愿意看到。
白荣鹤吃一张牌,单手撑着下巴:“如今这上海,歌舞升平,哪里有丁点战乱的样子。”
“是不容易,”梁振跟着台阶下,“所以我们不都跑这儿来躲清静嘛。”
“躲得到何时,消息不是说天津的周军长接待了日方人员?”龚力安不置可否,凉凉地抽着烟,吞云吐雾,“再说刚才那个话题,文物南迁,日本人在报纸上怎么说的?嗯?”
“‘此等宝物,由中国国家或民族保管,最为妥当,诚为当然之事。然现处政局混沌状态中,由最近之日本民族代为致力,以尽保管责任,盖亦数之自然也’。”
“妈的!哪儿来的脸!”龚力安狠狠戳灭烟头,面部有些愤怒扭曲,“狼子野心简直昭然若揭!”
他这一吼,没控制好音量。坐在沙发上的冷佩玖吓得抖了抖,毕竟十七岁的孩子,经见过贺琛的怒火与试探,不曾想其他公子爷看起来斯斯文文,也这般粗鲁。
贺琛心有灵犀地回头看,一下对上冷佩玖不知所措的眼睛。他皱眉,这孩子不经吓。
接着贺军长朝龚力安说:“小声点,是谁不知你爱国怎么了?!”
龚力安闭上嘴,眼神儿在冷佩玖与贺琛之间打个转,笑着转移了话题。
桌上有力行社二人,自然离不开情报交换。某党谁谁谁叛党了,谁谁谁投日了,近期国党会有什么动作。这些话细听下来,能惊得人后背发凉。
他们提及的人物,无论是于□□,还是于国党来说,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角色。
贺琛听了半响,始终保持神色不变。手上的牌一张接一张出去,输或赢都是一把筹码的事儿。
他没有过多参与讨论,只在最后说了一句话:“老子只管打仗,这土地上的每一样东西,我们都得守护好了。其他的,老子不管。”
不管别人斗得死去活来,只要不动到他贺琛头上,太岁不翻脸,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要打仗了,那就去打。
最后死也好,活也好,尽人事听天命。与他来说,命格刻下了,蝼蚁不撼天。
打牌到凌晨两点,一屋子玩闹的人都有了困意。年长的老爷太太撑不住,给东道主与贺琛打完招呼,坐车回家。
剩下都是些年轻人,打牌也失了乐趣。赢家倒是想继续,输得掉裤子的人,可是不想再来。
梁振是其中一个,他把牌面推开,喝着白兰地,转头叫来一舞女。女人原先困意潦倒,梁公子一呼喊,相当于金钱在召唤,整个人都精神了。
女人们再次摇着腰肢攀过来,软香在怀,美人如玉。梁振卷了钞票从舞女胸前的旗袍扣里插进去:“美人儿,给爷几个唱几首?”
“讨厌嘛,”舞女作势气急败坏,倒是听话,“梁公子想听什么?”
梁振转头问贺琛:“老贺,听个什么曲儿?”
舞女离得近,一身浓郁的胭脂味熏得贺琛直皱眉。他把牌一推,彻底不打了。冷佩玖还坐在沙发上,乖顺如兔子,话也不说。
贺琛在他身边坐下,木质清香冲散了胭脂,贺军长觉得好受许多。
“不听,唱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哎,军长,知道你好冷老板那一嗓子。但也不要捧一踩一,小姐们唱的是流行,是摩登。你个土匪懂什么?”
贺琛冷笑:“老子不懂?你他妈脑子进水了?”
梁振这才装作恍然大悟:“哦对嘛,咱们贺军长也是留过洋的人。当年的钢琴王子,顶前卫顶摩登!”
冷佩玖诧异地看了贺琛一眼,没想到他还有如此才华!
“别说,真是,”龚力安从牌桌上下来,坐到沙发上,“什么时候有幸听咱们贺军长再弹一曲,那简直——”
“闭嘴,”贺琛黑着脸打断他,“又想试试马鞭子?”
龚力安起了浑身鸡皮疙瘩,他不由自主想起在北平时,因一情报出了大问题,差点损失贺琛一众亲兵。贺军长要不是念在当年同窗的情分上,早拿鞭子把他打个皮开肉绽。
“得了,你是土匪你是爷。”龚力安挥挥手,“惹不起!”
梁振和白荣鹤见龚力安吃瘪,忒不厚道地大笑几声。三人围拢过来,梁振说:“既然舞女的靡靡之音你不想听,那让冷老板给我们唱一段如何?这屋里冷老板的票友可真是不少。”
冷佩玖突然被点名,愣了半天,转头看向贺琛,询问他的意思。
贺琛瞧了这客厅内的众人一圈,最后把眼神落到角落中,一直都在注视冷佩玖的洪厅长身上。
他问:“你想不想唱?”
“啊?”
冷佩玖一惊,原本做好了今晚献艺的准备。如今跟着贺琛,除开万不得已,一切还是要听贺军长的。
“啊什么啊,想不想唱?”
冷佩玖眼眶一热:“军长,佩玖……”
他终还是说不出那个拒绝的字,这里不是北平,不是有他一杆疯狂票友的地方。这里是上海,这里的好东西可多了。
今天出了个冷佩玖,大家喜欢了,兴致好了,把你捧做天仙。明日再出个艳丽女星,比过你冷老板了,大家又换了风头去追捧别人。
做人,最不能的就是看高自己,该低头时,就不该拿乔。
贺琛是什么眼力见,他能不懂冷佩玖的心思。
当即把梁振回绝:“不唱,老子的人,出了戏院,他唱的只有老子能听。”
梁振不出所料,继续调侃:“哦哟,我们贺军长这占有欲。啧啧,那小的敢问冷老板还登台不?你这要是不唱戏了,全上海的票友都得哭死。这可不能成为第二个北平了哇!天天哭,上坟似的!”
梁振一席话,莫名逗笑了众人。公子小姐,舞女仆人,都哄笑起来。一个个笑得抖如筛子,那些金戒指,银手镯,宝石项链,玉佩玛瑙,在室内恢弘的水晶吊灯下璀璨生辉。
这一切,就好似午夜斑斓的一场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