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器之中(259)
“……”
卫长庚显然早就设想过这个问题。此刻他深深地看着白典,神色郑重。
“这原本是我最重要的秘密, 但我现在决定告诉你,相信你不会告诉任何人。”
“你放心, 我肯定不会。”
白典挺直了脊背,睁大眼睛。
卫长庚捋了捋他因为紧张而微微湿热的额发, 思绪逐渐回到了几年前——或者说是千年之前的那个夜晚。
罪恶的百尺高楼在烈焰中轰然倒塌,城池内外火星飞扬, 到处是兵戈铁甲碰撞和殊死搏杀的声音。然而火海的制造者却对这修罗地狱般的景象毫无反应。
他穿过狼藉的城内街道,士兵们亦步亦趋却始终无人敢于上前半步。惊恐与畏惧的目光簇拥着他,赌咒喝骂声将他团团围住,直到他走出城门,逐渐消失在散发着腐臭、漆黑阴冷的荒原上。
荒野之中遍地都是败者的骸骨,在暗夜中散发着点点磷光。卫长庚恍惚觉得自己也是其中之一——尽管他的力量足以战胜地表一切事物,可是他还是输给了命运,输给了他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的“神”。
他行尸走肉一般在荒野上游荡,从黑夜走到白昼,再从白昼进入另一段黑夜。沿途的走兽呜咽,草木萎靡,士兵试图杀死他却无能为力,百姓视他做鬼怪瘟神四散逃逸……无论到来到多么美丽的地方,他眼中只看得见荒芜破败;无论置身多么喧闹的处所,他的内心只有死般的孤寂。
不知过去了多少个日夜,他又走进了一段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荒野中流淌着一道溪水,他循着水声慢慢走。
突然,高空劈下一道闪电。那荒野中的溪水顿时被照亮了,如同一条光带,直指前方。
卫长庚循着水光向前看——就在漆黑旷野与漆黑天幕的交界处,有一位灿白如雪的人物从空中降落下来。
“……是神吗?”
白典小心翼翼地问。
“不,但很接近。”
卫长庚给出了更惊人的答案:“是阿梨沙。”
如同天使般从天而降,来到卫长庚面前的正是阿梨沙。可他向卫长庚宣读的不是神谕,而是世界的真相。
“阿梨沙告诉我,我所在的世界只是虚幻。天外并没有神,有的只是一群拿着人命当消遣的邪恶赌徒。”
虽然已经过去许多年,可卫长庚依旧清晰记得当时的每一句话:“然后,他说可以帮助我向这群人复仇。”
“阿梨沙大人要帮你复仇?”
白典乐于见到有人向卫长庚施以援手,可仔细品味起来,他还是觉察出了一丝异样——卫长庚被困在戒备森严的地下赌城梦海里,普通人连大门开在哪儿都不知道。那位超脱凡俗的圣者是怎么找过去的?又怎么会主动协助卫长庚完成这场本质就是杀戮的报仇?
可卫长庚证明了这就是事实。
“没错,是阿梨沙向我发出了复仇的邀请,并且提供了一套可行的方案……或许你还记得大流浪时代第51年发生过的那次大规模的暴动。梦海人通过操纵现实工具的形式对现实中的人进行攻击。他建议我使用相似的手段进行复仇,至于工具则是赌城里现成就有的武器。”
如同古地球时期所有的大型赌城,第三自然的地下赌城也并非只有赌博这一项功能。买卖某些见不得光的违法物品也是生意的重要一环。而阿梨沙提供给卫长庚的复仇工具,正是他从拍卖会上重金获得的危险装置:【椋鸟】。
“椋鸟”是一种液态金属武器,更确切地说是大量微型武器的统称。它的单体仅有针尖大小,却总是成千上万集体出击,如同一团红色烟雾——也像极了椋鸟成群迁徙时的壮观景象。
作为辅助攻击性武器,“椋鸟”能够根据支配者的精神力做出各种变形和攻击模式。而支配者既可以是现实中人,也能够身处于梦海之中。
对于复仇的经过卫长庚没有再行赘述,他甚至没流露出任何多余的表情。但至少有一点白典看得清楚分明:卫长庚并没有因为杀戮而感到快慰或是满足。
“你刚才说得对,以暴易暴更多的只是一种形式上的反抗。对于个人……发泄之后,痛苦依旧。”
说到这里,卫长庚自嘲地牵拉了一下嘴唇。
“还有啊,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因为地下赌场与外界并不联网而是独立运行,所以那些被我杀了的人,他们的意识并没有进入梦海轮回,而是上传进入赌城的安全终端。其中一部分人在联盟警察抵达之前就已经被带走了。”
“所以这群人很可能还活着?”
白典又开始紧张:“会不会对你展开报复?”
“难说,这要看他们怕不怕死,以及有没有失去一切的勇气。毕竟我一直处于联盟的监管之下,就算我不能直接还击,联盟也不会闲着。这可是油水丰厚的活儿。”
“对哦,阿梨沙大人是联盟有名的八部众之一。”
白典终于又绕回到了开头的重要问题:“他怎么会出现在地下赌场?以他的身份,总不至于是卧底吧?”
卫长庚又叹了口气:“我说过,赌场的功能不光只有赌博。处于开发阶段的第五区管理混乱,各方势力时常发生冲突。官方是不可能出面调停的,否则就等于变相承认了那些非法组织的地位;但宗教可以,这也是为什么阿梨沙会出现在赌城。他是作为秘密斡旋人来参与区域冲突调停的。”
……卫长庚的语气听上去不太高兴,是不是因为我揣测了阿梨沙的动机?
深度绑定之后的白典对于卫长庚的细微情绪变化更加洞察,也因此难以抑制地感到失落。可他很快又检讨了这种不够成熟的想法——阿梨沙对卫长庚有再造之恩,如果没有阿梨沙当年伸出的援手,自己也不会和卫长庚相遇相识,更不用说走到现在这一步。
“原来如此,是我的知识盲区。”
他果断改变了话题:“可我是吃了画军前辈送的巧克力之后才看见这些的,所以这件事又和画军有什么关系?”
“画军根本没参与过这件事,更不可能出现在现场。”
卫长庚对此十分肯定:“你在镜子里看见的那个银发人,只可能是阿梨沙。”
“所以……我刚才看见的是阿梨沙的视角?”
白典愕然,他又联想到自己与九皇子在容貌上的相似,思绪再度纷乱起来。
见白典神色苦恼,卫长庚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然后托着他的后脑,让他的额头贴上自己的额头。
“别慌,明天我们就去浮戏塔了,先去问问画军再说。”
顿了顿,又附加一句:“无论什么情况,我们都一起应对。嗯?”
属于绑定哨向的特殊信息素在两人之间流动,同时产生的还有情绪上的同步和稳定。
感觉心情逐渐趋于平静,白典闭上双眼,轻轻点头。
“嗯。”
——
睡眠的确是整理思绪的最佳方法。第二天一早,昨晚忐忑的情绪已经被消化得七七八八。白典把头发从卫长庚的身下拽出来,悄悄起床洗了个澡,等他从浴室出来,卫长庚已经买来了早餐,还收拾了房间。拉开的窗帘外,是个适宜长途旅行的好天气。
浮戏塔是第三大区最负盛名的哨塔之一。它坐落在名为“浮戏”的超大型火山顶部。昔日岩浆翻腾的火山口早已熄灭,化作了碧波万顷的湖泊。湖中心孤零零地漂浮着一座大岛,远远看去如同戏台一般。常年驻扎在岛上的哨塔便也因此得名。
白典早就全方位了解过浮戏塔的历史,知道这是联盟少有的、以向导为主导的哨塔,也是不少向导学生梦寐以求的实习地点。除此之外,浮戏塔与刺云塔的关系匪浅,至今浮戏岛上还建有规模不小的植物温室,而画军本人更是收藏了不少古地球时期的珍贵植物品种。
就比如制作巧克力的原料,可可树。
一想起昨天发生的事,白典隐约又有些忐忑。身旁的卫长庚显然也关注到了这一点,直接握住他的手,两人十指相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