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器之中(8)
——“别的女生可以和男生打闹,你不行!人家会说没爹的孩子就是没家教,你让我把脸往哪儿搁?”
——“你不知道读哪个专业,妈帮你选错了吗?别跟你爹一样不知好歹!”
——“让你进银行有啥不好?别人拼爹你拼啥?以后妈退休了,想走后门都没路!”
——“婚纱照都拍了还反悔?结婚不就图个依靠?妈为了你苦了一辈子,你还靠我靠上瘾了?”
类似的话语越来越多,搅得白典心烦意乱、呼吸艰难。他正准备去捂耳朵,黑暗中突然响起了一个女人声嘶力竭的尖叫。
——“放开我!让我走!!”
说来倒也奇怪,白典的烦闷不适感被这声尖叫一扫而空。他看见万花筒碎片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居然拼出了一间冷冰冰的停尸房,将他困住。
而发出尖叫的女性就躺在打开的尸柜里,大张着黑洞般的嘴,身上爬满蜈蚣般的缝线。
是她——第四桩凶案的被害者!
白典定了定神,很快注意到尸柜表面光滑如镜。可是镜中的他自己却是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女人。
女人趴在一张公主床边,抱着个穿婚纱的玩偶,背后墙上挂着一口坏了的圆钟。
她正摇晃着玩偶,语气焦急。
“女儿,快醒醒!吉时到了,大家都在等你!别耍性子,有什么事情等结完婚都好了!”
白典心里咯噔一声,已然明了——这些记忆全都来自受害者的母亲。拒绝承认丧女之痛的她释放出了强大的精神攻击力,干扰了自己的头脑。
“不会吧?这就被困住了?”
半空中突然响起卫长庚的声音,慢条斯理。
“这该怪谁?!”
事已至此,没必要继续装作一团和气,白典咬牙切齿:“你刚才对我做了什么?”
“帮你的精神领域开了扇小门。”
卫长庚直言不讳:“不这么做,你还搁这儿跟我装大尾巴狼呢,小向导。”
“谁是向导?”
白典莫名其妙:“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算了,总之你先想办法出来。”
卫长庚帮他回归正题:“这位阿姨也挺不容易的,你顺便给她疏导一下心灵。”
“疏导?怎么疏导!”白典一头雾水,可卫长庚偏偏不作回答。
白典勉强收拾了情绪,重新看向镜中的女人:“您好,可以和您聊两句吗。”
女人不理他,只反复催促怀中玩偶尽快结婚生子。
“别来心理医生那一套。”
卫长庚突然给他提示:“你要是想当个谦谦君子,就在这儿跟她干耗着吧。”
白典也不傻,立刻明白过来——君子动口不动手,这是在让他少说废话,采取主动。
于是他按住了冷藏抽屉,假装要将遗体推回尸柜。
这一招的确有效,镜中女人一把将人偶捂在心口,大声阻止:“别碰她——!”
与此同时,灯光狂闪,地板、墙壁和尸柜全都嗡嗡震动起来!
白典感觉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拧住了双臂,他听见女人恶狠狠地质问:“你是谁!”
“我是……”
白典临时改变了想法:“我是你内心的一部分,是你镜子里的倒影。”
沟通的基础是情感认可,建立临时的同盟关系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女人果然有了一丝迟疑:“你想干什么?”
看起来有戏。
白典暗喜,忙回答:“我来带你出去,这里是坟墓而你是活人,活人不该困在坟墓里。”
没想到女人竟被“坟墓”这个词激怒了,她呼地一声扑向镜面。
“今天是我女儿大喜的日子!再胡说八道小心我撕烂你这张臭嘴!”
“不了解对方的痛点,就别假装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小心炸到你粉身碎骨。”
卫长庚叹了口气:“说点真心想说的话就行,直接点,别拿腔捏调。”
“这怎么行?”
白典想了想自己的真心话——对于一个刚刚失去独生女的单亲母亲来说,好像有些过分。
卫长庚却鼓励他:“相信直觉,放手去做。搞砸了还有我呢。”
镜中女人一直不停地怒骂着——承认与否,她的暴躁的确削减了白典对她的同情感,甚至于将那些诚实却伤人的语言说出来,好像也没那么困难了。
在多种情绪的挤压下,白典恍惚进入了一种醉酒般的精神状态,那些平日里碍于礼仪、几乎无法出口的实话,此刻轻松得仿佛呼出一口浊气。
“……不会再有什么婚礼了。你的女儿不喜欢你给她找的对象,不喜欢你选的学科、不喜欢你定的工作……她想要亲手安排将来,她想要定义自己的幸福。”
“胡说八道!!”
女人目眦欲裂,眼珠通红:“她不喜欢她自己不会说?我是她妈!你又是哪里的野东西,敢挑拨我们母女的感情!”
“她真没反抗过?那天你们是为什么而争吵,她又为什么回了玉郁佳城?”
白典发现女人刻意遗忘了某些痛苦但重要的记忆:“逃避有用吗?想一想那些你不愿意承认的事吧!”
女人的双瞳飞快抖动起来,死死按住脑袋。
“没有!那不是反抗!她还小…不懂事……但她会懂的!她会感激我!等她结了婚…等她当了妈…她就会明白……”
白典打断她的呓语:“你知道的,那一天永远不会来了。别等了,直面现实吧。”
“你胡说什么?!”
女人又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指甲在镜面上挠出吱吱怪声。
可是突然间,她的癫狂又戛然而止,只剩视线依旧粘滞在白典身上。
“……你又有什么资格评判我的家事?你没有家人,你爹你妈把你当作怪胎;你也没有朋友,别人看你是个会读心的怪物……就连你都不敢正视镜子里的自己…因为你害怕会读出自己的恐惧!绝望!孤独!”
内心的旧伤口突然遭到刨挖,白典一时悚然无语。
“别听她的。”
卫长庚又发话了:“现在集中注意力,想象你正在修筑一道高墙。”
他的声音低沉冷静,紧贴在白典耳边,带着难以抗拒的魔力。
一阵酥麻感从耳根扩散开去。白典打了个寒噤,不可思议地平静下来。
“我……的确是个能窥探人心的怪物。”
他开始以退为进:“所以你觉得,我这个怪物窥探到的东西,值不值得相信”
这话说到了重点,镜中女人没有回答。
白典干脆更进一步:“来吧,我允许你查看我的记忆,你可以看我寄居过的家庭,看我经手过的案例。然后你就会明白,还有很多和你一样的家长,利用自己的人生不幸操纵儿女们的人生。”
“……胡说八道!”
女人依旧凶狠,可精神力却开始瑟缩——她正在避免与白典接触,以免读取到那些她不愿承认的事实。
“我是不是胡说,你比我更清楚。”
不再需要卫长庚的指导,白典已经知道该怎么做。
“你的丈夫是个人渣,而你独自坚守着身为家长的重任。可是你处理不了内心的失落和恐惧,错误地把它们转化成了控制欲。你拒绝承认女儿的离去,因为你把她当做自身的一部分。你害怕如果她死了,自己也会跟着一起死去……
“但这并不是事实。事实是,你和她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你需要放手,放过她,也放过你自己。”
女人不再怒骂,只剩下呜咽啜泣。她怀里的玩偶正在消失,背后墙纸上的玫瑰花凋零,就连镜面也浮起了一层白雾。
“她知道你说的是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