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器之中(82)
白典脚步不停,沿着卵石小路继续往北走。大约五十米后,一座气派巍峨的宫观建筑赫然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屋檐下高悬着蓝底的匾额,上面用金漆描摹着三个大字:城隍庙。
终于找到了……
白典通过队伍频道向夏夷光报告了这个好消息,然后两三步跑上前去。
不同于决湖城其他地方的黑灯瞎火,城隍庙却可以用“灯火通明”来形容——刚过了山门,又是一阵浓烈的香烛气味迎面而来。只见一尊半人高的三足香炉里插满了长长短短的线香,香炉前方则是上下四排近百枝的超大烛台,烛台两侧还各有一座七层的灯轮……
所有这些大大小小、林林总总的灯火,将这座深夜中的宗教建筑映照得如同火场一般,焦黑的烟雾在屋顶上空盘旋,像阴魂不散。
白典正准备绕过这片灯火进入城隍庙的前殿,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耳膜突突跳动了两下——每回耳膜跳都没有好事发生,他赶紧小跑两步避开火海,却没料到在一旁的松柏林里又发现了一顶大红花轿,轿帘已经被扯在了地上,轿子里空无一人。
他多看了那顶花轿几眼,一股久违的悲痛感觉就迎面扑来。
下一秒钟,他身边的环境突然起了变化——明晃晃如火场一般灯烛统统消失不见了,天上闪过几道惊雷,下起了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点儿打在松柏林间的红土上,在城隍庙的白墙上甩开一道道猩红的泥点儿。
白典低头,发现雨水在自己的脚下汇聚成一滩,水中竟是比现实世界还要清晰的倒影。
倒影里的那个他一身红色嫁衣、头上蒙着喜帕,正被几个人合力从花轿中拖拽出来。他奋力地反抗着,双脚不停踢踹,双手死死地扒着轿帘……可这一切只是徒劳,他就像一只牲口似的被高高举起,不由分说地抬向漆黑一片的城隍庙。
也就在他挣扎时,蒙头的喜帕跌落在了泥水里。喜帕下的那张脸上贴满了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却并不是白典的面容。
那是一张与妩媚和纤弱没有半点关系的面孔,却自有一种倔强不屈的生命力,那是觉醒的自我和燃烧的愤怒,就像粗野但是锋利的兵器,危险而又美丽。
“是她!”
虽然尚未有过一面之缘,但白典无端端地知道,那就是姜灵芸——那个最“丑”的新娘。
天上又响起一道炸雷,白典悚然回神——来自过去的幻象消失得无影无踪,漫天的暴雨戛然而止,不远处的灯火依旧熊熊燃烧着,他又回到了最初的时间线上。
夏夷光还没有发来任何消息,白典不敢托大,急忙继续向前探路。
他绕过那片明晃晃的灯火,前方就是城隍庙的第一进殿堂。殿门虽然敞开着,却根本看不见殿内的情况——一些血红色、窗帘似的布条将所有门扉遮了个严严实实,乍看之下古怪而又不详。
白典虽然有些发憷,却也明白自己没有其他选择。他壮着胆子走上前去,想要偷偷观察一下室内的情况。可谁知道他才刚将红布条掀开一道细细的缝隙,又是一阵更加凄厉的情绪朝他猛扑过来!
白典一个趔趄死命抓住了红布,紧接着却又被门槛绊了一跤,最终狼狈地跌进了大殿里。
以他跌倒的姿势,恰好可以看见殿堂中央最高处的华丽藻井。那里有一条狰狞的独角巨龙,口衔一枚巨大的“明珠”。银色光滑的珠面就像凸面镜,以一个荒诞的角度映照出曾经发生在这座殿堂里的不堪往事。
浑身湿透的姜灵芸被拽了进来——依照决湖城“城隍娶亲”的传统,在正式见到“城隍爷”并与之缔结婚约之前,准新娘还必须首先拜见城隍爷的正妻,也就是城隍夫人。
白典这才开始打量起这间殿堂的格局:它的中央是一座一人多高的檀木神龛,里面供奉着城隍夫人的塑像。城隍夫人生得慈眉善目,浑身珠光宝气、霞裙月帔,活脱脱一位朝廷命妇的形象。
而在神龛两侧的东西墙壁上,则黑压压地堆叠着一层层的排位——全都是历年历代嫁给城隍爷的新娘的灵位。她们生前被禁锢在这座城中的荒岛,死后依旧逃不出这方寸的祭坛。除了她们的后继者,又有谁还会记得她们,为她们的灵位拂去尘灰、上一烛清香作为供奉?
人之所以会共情,是因为在别人的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白典头顶高悬的龙珠里,荒诞的一幕仍在继续:姜灵芸被几个男人压制住了,他们用木棍敲打着她的膝盖,迫使她这个“妾室”跪倒在“正妻”的塑像面前。
姜灵芸一刻不停地反抗着,她披散着头发,口中不清不楚地咒骂,她身体扭摆,双手抓挠着范围所及之处的一切活物。而当她意识到咒骂根本没有办法造成任何实际损害之后,她开始用那张嘴来咬人,而且一旦咬住,就必然要让对方付出血甚至肉的代价来。
可是这般凶狠的报复也为她招来了惨烈的报复——一个被她咬住手指的男人气疯了,随手抄起香案上的一件重物就往她的脑门上砸去。
一下!两下!三下!
血肉横飞的粘稠声响中夹杂着骨裂的脆响。当其他人七手八脚地将男人架开时,姜灵芸的几颗牙齿已经深深地嵌在了他的手背上。
这一刻,奄奄一息的女人变得比任何一段有关于她的流言蜚语所描述的模样还要恐怖,她的半张脸像是被鲜血所融化般地垮塌下来,曾经被仇恨所点亮的眼眸也不再有神。
可她竟然还活着,那样顽强地拖着沉重的身体,一点一点挪动到了没有人能够触碰到她的角落。
然后,她从怀里掏出一张黄色符纸,用满是鲜血的掌心揉成一团,猛地塞进了嘴巴里。
没有人知道她这么做有什么意义,或许只是濒死之前的一番精神错乱——他们远远地看着这个血淋淋的怪物一点一点嚼烂了符纸,将它和自己的鲜血、以及更多更多的仇恨一起吞下,然后慢慢慢慢地,最终变得一动不动了。
“人死了?”
“大约是死了罢。”
“死了也好,这下彻底消停了。”
“还愣着干嘛?赶紧拖走!”
从窃窃私语到呼三喝四,人们以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习惯了一个女人从新娘变成尸体的过程。有几个人不情不愿地走过来准备处理尸体和血迹,然而令他们始料未及的一幕突然上演了。
——残缺不全的女人的尸骸陡然暴起,扑上前去一口咬住了其中一人的脖颈。那人的脖子上飚出一道血泉,顿时软倒在地,而此时的女人已经扑向了下一个目标……
古往今来堆叠在这间殿堂里的无数新娘排位,静静地凝视着这场血腥的屠杀。直到送亲的人们奋力将姜灵芸关进了城隍夫人的神龛。
——这种神龛的精妙之处就在于它自带两扇大门。据说是为了方便城隍老爷做“某些事”的时候,把门一关,眼不见夫人为净。而现在,他们又用这扇门将泥土做的正妻和血淋淋的疯妾关在了一起,也许是希望着她们能够彼此斗上一斗,好解脱了门外人的惴惴不安罢。
不过,一场始料未及的内斗却在门外人之间展开了。
白典深吸一口气,伸手轻轻揉捏着耳后的腺体,让这段血腥的记忆缓慢地撤出自己的脑海。这之后,他总算是看清楚了红布条背后的真相。
大殿之上一片狼藉,到处是血泊和散乱的杂物。两边堆积如山的灵位滑坡似的倾倒下来,微妙地形成了一道屏障,将十几名女子围在中间。
这些女人全都席地而坐,紧闭着双眼仿佛进入了禅定状态——白典这才发现所谓的红布条就是她们脱下的嫁衣。卸下了那件别人强加的统一“制服”之后,她们之间其实有着很大的差别,年龄、高矮胖瘦、容貌气质都各不相同。
而就在她们中央,伫立着那座神龛。龛门依旧紧闭着,门上赫然打着九枚黄铜咒钉。
白典知道,神龛里面就是灵芸。是她的怨恨造成了决湖城的惨剧。可也是她保护了那些被家人送来的新娘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