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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中月(157)

作者:funny2333 时间:2021-09-10 03:21 标签:NP 男男 民国

  梅洲君只来得及捕捉到他脸上一掠而过的痛色,他已在一片死水无波中,重新将眼镜戴上了。
  “起雾了,这样看得真切些。”
  这个动作透着一股书呆子气,霎时间将他拉回了人间,梅洲君却笑不出来。
  这时真真切切地看去,连暮声远不如想象中那样纹丝不乱。正相反,他身上的衣衫都湿透了,眉目亦被洗濯出幽幽的冷黑,整个人如空心木一般,枝干挺拔之中,透出望不见底的疲乏。
  说来也可笑,他与连暮声仅仅一墙之隔,却皆已是世间无名之鬼。
  “先生,先生!”卖花童子道,“你......我也不知道你要来寻谁,这一枝杏花您收下吧,访亲问友都能用上,算我答谢你帮忙拾篮子!”
  连暮声一怔,道:“多谢。”
  童子拣了一支最浑全的递给他,转身便道别了,连暮声默立凝视片刻,将这支杏花佩在了门上。
  这呆子还不走!
  也正是在这一瞬间,梅洲君忽而听到了一声鸡啼,仿佛隔着数道巷子。紧接着是第二声——
  一股极度森寒的危机感直贯后背,这绝不是报晓,糟了,陆氏的人这么快寻过来了么?
  梅洲君不知哪里用来的力气,五指猛然抠进墙里,借力站直了。仅仅是嘴唇翕张,对方便如有所感,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
  门锁虚挂着,在这磁石般无声的指引中,他扭开了锁条,整个人支撑不住向外倒去。连暮声一惊,立时抓住了他的手腕。
  “嘶......你不要命了么?来这里做什么?”梅洲君道,“快走!”
  连暮声看了一眼他的手腕,并不发话,而是将他轻轻带进了怀里。这怀抱之中也泛着潮闷的水汽,梅洲君却顾不上这许多,扭头看时,小巷的尽头已然摇曳起了一点红光。
  血灯夜行!
  “抱歉,你看上去状态不佳。”
  这呆子温声解释道,只是握着他肩侧的手指越来越用力,甚至让他感到一瞬间的疼痛。下一秒,他身体一轻,竟被打横抱了起来。
  “来不及了,退回门内......”
  说话间,第三声鸡鸣已至,那声音异常短促凄厉,简直像是被一刀截断了气管,在血泊之中嘶鸣。
  ——砰!砰!砰砰砰!
  是枪响,好大的阵仗!汽车引擎声碾过此起彼伏的惨叫,丝毫不避忌旁人耳目,与其说是刺杀,不如说是一场血腥的扫荡。看来赤雉一行已和另一支不明势力交上了手,陆雪衾仍在昏睡中,群龙无首,对方又是难缠的劲敌,此时此刻正是脱身的良机。
  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梅洲君心中刚翻腾起疑云,便听巷外传来数道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道戒严令——
  有可疑人士潜入晋北境内,宋大帅特批剿匪,解禁闲杂人等不得出户,违令者以匪帮论处!
  是宋道海亲自下的戒严令!难道陆雪衾的鸠占鹊巢之法彻底失效了?
  “此地不宜久留,”连暮声道,“跟我走。”
  眼前形势瞬息万变,没有任何迟疑的余地。连暮声紧紧抱着他,在窄巷间疾步而行。
  “去哪儿?”
  “安平船行。”
  “船行?”
  这地方离安平码头还有一段距离,却有数家船行,是过帐验货的枢纽,过去盐商租赁盐船,路上但凡有沉船损耗,都是在船行对帐核验的。
  那是连暮声如今的落脚处么?
  梅洲君紧靠在他怀中,余光一闪间,那些刺目的手电光竟以梅宅为轴心,渐呈围剿之势,小巷尽头不时有载兵车出没,高声斥喝着戒严搜查。梅洲君心中一惊,五指抓紧了连暮声的臂弯。
  对方是有的放矢,刀锋直指陆雪衾!
  他一腔杀机仍在鼓荡,多年病灶遇此猛药,本是能够出尽心中恶气的。但长年来并肩生死所形成的本能,要撕扯下来谈何容易?他背后冒出了一串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仿佛也跟着命悬一线。
  连暮声的手臂线条有一瞬间的紧绷,很快就松弛下来了。
  “怎么了?”
  梅洲君道:“宋道海手底下的势力盘根错节,他本人精通以一驭万之术,怎么会突然插手县城内斗?”
  “是肃清,”连暮声轻声道,“当日一别后,我请人多方打探晋北形势。晋北偏远,近年来多流亡人士,鱼龙混杂。宋大帅凡事求稳,平时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于煽动人心者却从不吝惜雷霆手段。一旦发现,必将枭首示众,这一回恐怕亦是如此——有什么危险人物混进来了。”
  肃清......流亡人士......危险人物......煽动人心......
  “停,别往西南走!”梅洲君勉力道,“我家正门前有一片开阔地,附近不少报社,必然会遭遇严查,无处藏身。左转——从西北角绕行,那儿有几家盐号,凌晨出货,可以借着运盐车的掩护去船行。”
  他力气不支,说到后来已微不可闻。连暮声却已心领神会,跟着他的指引,脚步一转。
  这个男人性情虽然温和,却别有一番临危不乱的决断,总能在强光扫荡的边缘截住脚步,在刀刃之间平滑地流淌过去。那胸廓震荡的幅度亦带着令人心安的热量,梅洲君在越来越昏蒙的酒气中,不可避免地往黑甜乡深处滑去。
  不,不能睡!分明是危机四伏的时刻,他怎么能如此松懈?
  梅洲君被一种莫名的焦灼感摄住了,哪怕睡意浑厚得像一滩不断崩解下滑的烂泥,他依旧不敢倒伏进那一汪柔光中,仿佛水面亦是高空,一脚踏空便是万劫不复。
  但那一双环护住他的手臂,却别有一番风雨不侵的笃定。
  “不舒服?”
  “......唔!”
  连暮声留意到他微弱的挣扎,却还以为他怕疾行间的颠簸,遂解开大衣襟口,将他轻轻按在胸前。
  “凡事有我。”
  这话里似乎有催眠一般的力量,梅洲君脑中的弦忽而崩断了,眼前黑云扰扰,酒意所带来的麻痹感很快就席卷了全身。
  这混乱的黑暗感不知持续了多久,他身上冷热交替,源源不断地出汗,颈窝里挤满了冷汗,水蛇般乱窜。好在大步疾行时的颠簸感终于被另一种有平缓的震荡感所取代,他倚靠在连暮声臂弯里,眼帘上盖满了橙红色的光,有什么东西在他身周缓缓荡漾开去,说不出的迂回稠厚,仿佛身在襁褓之中。
  潮湿的水汽......柑橘的香气......好热......哪里来的光?是天亮了么?
  梅洲君本能地在那怀抱里辗转,只是连暮声风尘仆仆,衬衣亦是湿透的,袋口里透出什么硬物的轮廓,骤然触及面颊,竟令他打了个寒颤。
  哒,哒,哒。
  他一度以为自己听到了连暮声的心跳声。那声音极其规整紧密,近似于精钢圆规间不容发的转动幅度,因精确到毫厘而显得不近人情,仿佛笼罩在湿而冷的露气中,截不断,握不住,看不清,说不出的心烦意乱!
  “连......”他嘴唇翕张,仅仅吐出一个字,对方起身的动作就是一顿,抽出一只手,在他额上试了一试。
  “抱歉,”连暮声略一迟疑,道,“你出了很多汗,得换一身衣裳。”
  梅洲君双目紧闭,也不说话,五指用力抓住了对方的衬衣袋口。连暮声安抚式地拍了拍他的手背,终于在这短暂的僵持之中明白了他的意图,从袋口里取出一物,放在他手心里,梅洲君急促地呼吸了一阵,立时抓紧了,以手指摩挲着此物的轮廓。
  那声音霎时间清晰了无数倍。
  嘀嗒,嘀嗒,嘀嗒!
  这一回,梅洲君终于睁开了眼睛。身侧似乎点了灯,他双目猝然遇光,难以聚焦,指针便在视线中虚虚地转动,浑如精钢织就的雨帘。
  原来是一枚怀表。
  当日蓉城一别时,对方在灯下调节怀表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也正是在这似醒非醒的一瞬间,他忽而触及了心中不安的根源——是柔和。连暮声身上的柔和无限趋近于流逝的时间,澄清如水,却不可撼动地往东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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