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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中月(167)

作者:funny2333 时间:2021-09-10 03:21 标签:NP 男男 民国

  而今陋船上相遇,他也意气消磨,实在是恍如隔世。
  “这次见你,倒是沉稳不少,原来是搅进了一摊浑水里。”
  “让文声公见笑了,”梅洲君道,“我也没想到,陆雪衾当日得以在火车站逃出生天,竟是文声公的手笔。”
  王文声盯了他片刻,仿佛听出了他隐而不发的顾虑,一笑道:“我为什么插手陆氏这一盘死棋?当初蓉城爆炸案后,我是大失所望,说句不中耳的老实话,陆氏这一条虺蛇,就是如愿复仇,也成不了人形了,放任它冻毙风雪中,令这恩怨断绝,或许还是一桩善事。"
  这显然不是什么好话,陆白珩听得着急,以余光频频去掠梅洲君,只见后者听得分外专注,脸上亦笼罩着一片霜雪般的寒气。
  怎么越说越是死路一条了?
  “文声公!”
  “陆二,你又急什么?”王文声道,“这一笔旧账,还得接着往下翻,蓉城银行尚且算得上一笔无头账,少不得常氏趁机构陷,铲除异己的影子,只是火车站爆炸一事,闹得天翻地覆,名为刺杀,声势却仿佛敌袭,实在不成体统。”
  陆白珩咕哝道:“我听说,你们光复会当年刺杀时,您老人家最爱用炸药。”
  王文声冷笑道:“炸药?我活到如今,手足俱全,你大哥却连刀山火海也不知道躲,非要向常云超开最后一枪,整片后背皆被热浪掀去了一层皮!”
  当时景象之惨烈,就连梅洲君的眉心也微微一跳。陆雪衾背后藏着掖着的烧伤,他并未亲眼见过,植皮手术过后,伤疤皆被鼠尾油蚀去,哪怕他存心试探,所触及的也仅是一片令人透不过气的铜墙铁壁。
  “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梅洲君平静道,“不惜代价,不计生死,他这一生,恐怕也都系于这一枪了。”
  王文声颔首道:“我当时亦是这么想的,陆家的疯魔,以此作埋骨地,也算是如愿以偿。只可惜车厢颠簸,那一枪仅中常氏肩侧。更令我诧异的是,枪响之时,他应知失手,所看的却是窗外。”
  ——血雨滂沱,火舌席卷,车厢轰然侧翻,这一枪是功败垂成,这一眼是交睫于生死,却并非留给血仇的。
  站台侧旁,枪弹留下的硝烟气渐渐消散,一树晚开的白梅亦被摧折殆尽,飘零于风中。
  花瓣扑在车窗上,一明复一灭。
  “我决意从车站里救人,也正是因为这个——”王文声道,“自古以来,爱恨两端,彼此冲抵,他心中冷铁卷刃,此生都复不成仇了。”
  救人亦不容易,车厢在爆炸中极度扭曲,连力行社的人都一时奈何不得,仅能拖出压在车厢边的一具焦尸,面目全非,浑身筋断骨折,实在可怖。
  好在常云超肩上负伤,这一战身边护卫折损大半,不敢在人前久待,由陈静堂一行亲自护送离去。他这才得以设法转圜,等拖到天黑时,再向车厢中搜寻,终在数具焦尸底下将人寻见了。
  陆雪衾所受的不单是烧伤,车厢在爆炸中震荡侧翻,所受冲击可想而知。等被送到僻静处时,他眼耳口鼻皆在流血,也不知在这一片蒙昏的血色中望见了什么,咳嗽声中,又掺有数句低低的呓语。
  王文声在等他旧部时,踱步数周,隐约听得他在叫谁的名字,正要凑近去,这命悬一线的病患竟然浑身一震,挣扎着要翻身起来。
  王文声呵斥一声,他胸口剧烈的起伏这才平复下来,面色亦归于平静,仿佛一刹那从梦中惊醒。
  “文声公。”
  “听得见?”
  陆雪衾道:“尚能听见一点。”
  “眼睛呢?”
  “看不见,”陆雪衾道,闭目感觉了一下,“并未伤及眼珠,只是眼角挣裂,血流障目了。”
  他在伤重之中,仍能保持这种清明,就连王文声亦有些佩服了,哪怕这不过是剧痛中的回光返照。
  “文声公会救我,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救你?你大半条命都吊在鬼门关里,不知能不能见着明日,如何算救?你背上的烧伤,医生处理了一番,说仅能做削痂植皮手术。这样的手术我也只听过数例,效果皆不尽如人意,或在取皮时流血过量而死,或在术中感染而死,若留在蓉城东躲西藏,怕是连个做手术的地方都没有。”
  陆雪衾道:“城中已经戒严,力行社应当正在四处扫荡,进出不易。”
  “好在你已身死。”
  “身死?”陆雪衾面上浮出冷笑,“我若杀常氏,必要戮尸见血,他又如何会信我身死?今夜必将全城搜捕。”
  “陆二已由人送出城了,梅宅亦人去楼空。”王文声一举揭破道。
  陆雪衾脊背一震,横竖无处遁形,终于松弛下来。
  “我不知你何时同梅氏的少爷有了过命的交情,但知己难寻,这一线生机,是由你自己挣出来的,”王文声道,“在赤雉赶到之前,我且问你一句,我在晋北缺一棵参天木,你可愿抛下私仇,从今再不回蓉城?”
  “文声公岂不是明知故问?”
  “答得这样快,你莫不是问心有愧?”
  陆雪衾半晌无话,王文声便负着双手,在深宵雨声中踱了数步,忽而回首道:“若你所报的是私仇,常氏是杀不死的。你所见的常云超是一个小人,围绕着许多豺狼似的卫士,需为之流无数血,穷尽智计,搏杀至死,是不是?”
  “不错。”
  “我所见的常云超,却是一棵独木,你光斫其枝干,是杀不死的。这样的小人,它的根系原在地下,平生所求,无非是为名为利而汲取,远比肉体凡胎更好杀——它盘根错节处,多的是不平的黄土,聚沙成塔,大树将倾。”
  “文声公的意思,是常氏树敌颇众?”陆雪衾道,“二十年了,大树倒倾,常氏全支覆灭,需几个二十年?”
  “你要杀他的名,杀当年他杀你父母时所贪的势,杀尽二十年来所不应有的优荣,才算了结此仇。”
  陆雪衾瞳孔中的血障猛然一颤,沉声道:“杀……二十年前的那个他?”
  “这便是我为什么要送你去晋北。近年来,常氏猜疑更重,动辄牵连,力行社爪牙四处搜捕戒严,其中不乏见不得光的屠戮。我想方设法,也仅能将这些人借着联大之名,送往晋北去,但却始终是一捧散沙,若说统摄三教九流,为之提供荫蔽,还得看你的本事。什么时候,你在晋北随意抓一把沙,都能攥出血了,常氏的报应自然也就到了。”
  “文声公的意思,倒像是要令我割据一方。”
  王文声斥道:“哪有这样的便宜事?我生平最看不惯的,除却常云超这样的独目巨人,便是宋道海一般抱着恭桶的硕鼠了,偌大中国,四处痈疽,几近零落——陆雪衾,你且听仔细了,凡事需有代价,我亦不是无故送你去晋北。”
  “代价?”
  “你可设法取代宋道海,但十年之内,不能杀常云超!”
  “十年……这样的代价,文声公仿佛笃定我会答应?”
  王文声道:“另有一笔小小的添头——你方才昏迷之中,为何魂牵梦绕的,都是晋北?”
  “十年?”陆白珩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道,“大哥他难道当真答应了?那赤雉他们……”
  话音刚落,他便意识到自己连说了两句蠢话,一则是大哥已身在此处,必然是力排众议应了诺的,二则是赤雉方才身死,这一团涌动的蛇虿顿失标的,是血雨腥风中偷来的一瞬清明。
  文声公说得不错,此番惨败,竟是陆雪衾的一线生机。
  “为什么是晋北?”梅洲君若有所思道。
  这一次答话的,却是始终默默无言的杨行韫。
  “地利之便,”杨行韫道,“自东北沦陷后,华北便是唯一的险地。其中尤以晋北最为紧要,崇山峻岭,险关要冲,处处可守,处处可拉锯,多支铁路运河可为依傍。宋道海在此囤兵多年,三代积蓄,虽不见得兵强马壮,却留下不少盐铁仓库,战备工事,若是加以统摄,于日本人而言,必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也正因于此,日本人想方设法分化华北,鼓吹自治,可绕过此处奔袭中原腹地,再行四面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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