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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中月(31)

作者:funny2333 时间:2021-09-10 03:21 标签:NP 男男 民国

  梅洲君都忘了这茬子事,抬眼看她,只见她从襟口盘纽上拉出一只怀表来,托在掌心里:“瞧瞧,请的是最好的师傅,都给你修好了。”
  梅洲君这只怀表配了翡翠表坠儿,比寻常女人家用的还精细不少,六姨太越看越爱,攥在手里,一双妙眼就跟两支灯泡似的,穷追不舍地照过去。
  梅洲君正待开口,突然听见不远处脚步声作响,一转头就瞥见几个佣人身穿素服,从角门奔到天井里,各个哭丧着脸,如丧考妣,却连口大气也没敢出,静得像一窝出来觅食的耗子。
  末了是两个身强力壮的仆夫,拿草席卷了个人形,隐约露出一头茅草般的乱发。
  梅洲君霍然起身,随手抓了一个道:“怎么回事?”
  那佣人也没料到他在这儿,吓了一跳,道:“大少爷,是三姨太殁了!”
  “怎么回事?”
  “三姨太她,她傍晚的时候就不太舒服,强撑着去见了老爷一面,转眼就不成了,大夫说恐怕有什么瘟病,要赶快抬去烧了,”那佣人牙齿打颤道,“少爷,外头晦气,您也快回屋里避一避吧,别冲着您了。”
  梅洲君放他去了,等几个人摸黑进了佛堂,才沉吟道:“不对。”
  六姨太唏嘘道:“再对不过了,偷了人,都是立这个名目打死的。”
  她摸着手臂上冷冰冰的金钏,也有些兔死狐悲的意思了,不由真心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大少爷,你爹这个人啊,心比这橙子还凉,摸不着底的,听我一句劝,离那地方远一点儿。”
  她朝佛堂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片刻之后,那扇小门就吱嘎一声,慢慢合拢了。
  梅玉盐飞快从墙角边跳起来,往门缝里挤进去,追着那几个佣人到了佛堂边,睁大眼睛看了一会儿,烧香用的大铁炉很快就亮起来了,血红血红地照着半边墙壁,仿佛有一支白花花的猪油蜡烛在里头翻滚,又像是一窝臭烘烘的小猪猡挤在一起乱叫。
  里头冒出来的不是香火的青烟。
  梅玉盐踮着脚看了一会儿,正好素贞从他屋里出来,一把将他揽住,拿帕子擦他被露气浸透的头发。
  梅玉盐捏着那枚戒指,递给她:“我娘死啦,我今天是不是能吃两碗饴糖?”
  素贞道:“不行,你今天吃得太多了。”
  梅玉盐嘟起嘴发了一阵脾气,突然道:“对了,我拿别的跟你换,好不好?”
  香炉里毕剥几声响,有什么东西爆竹般炸裂开来了。


第38章
  三姨太死得很不巧。
  但这么点晦气就是根银针,充其量只够刺破水面的真真幻幻,转眼就沉进了梅府阒无人声的黑夜里。
  梅老爷对此倒是颇为唏嘘,隔日用早点的时候,特意让佣人多添了一道白果楂糕,并一道脆鱼拌干丝,二者都是淮扬菜,可能也有些睹物思人的意思。
  “你阿妈这个人,也是没福的,”梅老爷把梅玉盐饱坐在膝上,夹了一筷子干丝喂给幼子,叹道,“年少夫妻老来伴,难哪,要是老天再宽恕她一天半天的......”
  他还要大发议论,素贞坐在他右手边,先是揾了一把泪,接着替他挟了一筷脆鱼,那两片油光光的赭红色嘴唇立刻被钓上了钩,一鼓一张间,将鱼肉一丝不漏地吸去了。
  “往好处想,或许她就是念着老爷你,特意避开了寿辰呢?”素贞道,“人各有命,富贵在天,也是各人的缘法,老爷和少爷要是平平安安的,她九泉之下亦无挂碍了。”
  六姨太也被他闹得食不下咽了,搅着一盅燕窝粥道:“大好的日子,平白惹我们伤心做什么?”
  梅老爷看了看幼子油汪汪的小圆下巴,顿觉宽慰,乐呵呵道:“也是,瞧瞧,她倒是会生,玉盐同我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小时候算命的大师说过,这种面相就是否极泰来,年少时有些坎坷,日后多福的......梅花,你怎么又不吃了?多吃点,你就不够福相。”
  梅洲君闻言抬头,目光在他爸和弟弟面上逡巡片刻,还是断然把筷子搁下了。那筷子今日也换了红木嵌金的,细细沉沉,一团喜气。
  梅家各人习性不同,难得能在早饭时候聚齐一回,各路姨太太都打扮光鲜,连昨夜新殁的三姨太那张椅子也没空出来,仿佛牌桌上一圈圈轮着打,由赶回来祝寿的五姨太补了缺。她比芳甸年长几岁,正在外读女子大学,面容虽已显出淡淡的妩媚,却剪了个读书气很重的进步学生头,颈上缠了块鸭蛋青的纱巾。
  芳甸坐在她身边,仿佛坐在学堂里听课一般,颇觉尴尬,五姨太偏头朝她笑了一笑:“书念得怎么样了?忙不忙?”
  芳甸道:“有一点儿,最近在准备考试。”
  四姨太小声道:“芳甸她不是念书的种子,心思总还飘着,也不知道这丫头在想什么,婧文,你念了大学,有本事,多教教她。”
  五姨太莞尔道:“芳甸,可别学我,我像你这个年纪就嫁给了老爷。”
  芳甸被夹在母亲和促狭的五姨太间,坐立难安,眼神都不知道往哪放,忍不住去看她大哥。
  梅洲君有些心不在焉,面上淡淡的没什么笑影。
  “本来这个日子,连寿宴也不该办下去的,不瞒你们说,我实在是食不知味啊,”梅老爷唏嘘道,“只是这次又跟人早早约了时候,阎先生于我们家有大恩,最近又有意照拂我们盐商总会,这一顿饭要是让他败兴而去,也实在是说不过去,真是两难全啊......”
  素贞道:“一码归一码,她也会体谅的,本来这次就不铺张,只是个家宴罢了,老爷为她叹这许多气,也是恩情了。”
  梅老爷点点头,又道:“后事怎么样了?”
  “都已经悄悄办妥当了,该她的钱都使出去了,交给她本家的侄儿接手,必会尽心的。”
  梅老爷道:“这几天免得惊扰她,中午寿宴的时候,也就莫提了......哎呀,老六,你这是做什么。”
  六姨太趁素贞不备,飞快往他碗里拨了一筷子橄榄肉圆。梅老爷刚说完食不知味,本待矜持片刻,到底在她秀色可餐下,却之不恭了,两边膀子也放松下来,懒散在椅上,只是突然又想起什么,坐起来叮嘱道:“梅花,在阎先生面前,不许胡乱说话,好好捧着他,知道没有?”
  他对梅洲君这张嘴实在没个底,甜起来像蜜,毒起来像刀,平时在家里胡闹也就罢了,只是这位阎先生却不比寻常人。
  如今世道颇多风雨,即便是梅家乃至整个晋北盐业这样的庞然大物,也有难以为继的时候。梅洲君回来前半年,正是新盐法草创已成风头最盛的时候,恰恰拿晋北开的刀,盐税一整顿,譬如剔去腐肉,偷漏的口子被堵上了,流进他指头缝的真金白银被掐住了脖子,祖业收益不免惨淡。再加上他们一伙旧盐商涉足实业又出了些纰漏,一时周转不过来,连车都当出去了一次。
  这位阎先生有心统摄盐业,斥以重金,颇多扶持,这才让他们解了燃眉之急,只是从此些盐商总会里的半壁江山,就暗地里改姓了阎了。他摸不着姓阎的底,但奉承着总归不会有差,他从商这么多年,从来不怕吃鹰嘴底下的腐肉。
  姓阎的所图甚大,这件事他本想烂在肚子里,连几个女人都瞒着,全当成生意往来给做了,只是最近风云又起,他还是忍不住要拉拢拉拢关系了。
  屋外新挂的两盏大红灯笼还在无知无觉地晃荡,全不知道梁上燕险些飞入了各家。
  梅老爷环视四周,他的妾室和女儿都是青春正盛的年纪,面孔上仿佛笼罩着绯红的轻纱,筑巢的筑巢,结网的结网,两个儿子恰如两盏置身事外的灯笼,在风里颠来倒去,嘻嘻笑笑,有一阵火发一阵亮,不知愁为何物。
  他越想越是心烦意乱,耳提面命道:“梅花!和气生财,听到没有?今时不比往日了!”
  梅洲君沉吟道:“这位阎先生全名叫什么?”
  “阎锡云。”
  梅洲君没说话,脊背上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一种无形的、酝酿已久的恐惧忽而将他攫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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