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行(126)
我把那支还沾着泥污的金笔举过头顶,“此乃圣上御赐的银毫金笔,上刻有陛下亲笔‘延合六年赐予神童柳存书’,足以佐证我的身份。你们若还是不信,尽管去查,我今日所言若有一句假话,愿受尽天下酷刑,不死不休。”
大堂上顷刻跪满了一地人。
最后还是滕子珺拉了拉县太爷,出声提醒:“大人,先退堂吧,外面还有百姓呢。”
县太爷大梦初醒一般点点头,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今天就先到这儿,退堂,快退堂!”
退堂鼓刚要敲响,一人又从大堂外头挤了进来,“慢着!”
县太爷险些跳脚,“又怎么了?!”
卖蜂蜜的老头步步上前,手里举着半尺黄绢,在大堂前站定:“陈皇后懿旨!”
众人互相对视一眼,齐刷刷又跪了一地。
老头腰背笔挺,缓缓道来:“是夜之后,本宫恐难以为继,朝中内有奸臣,外有忧患,可怜吾儿尚小,不足以在这惶惶宫城之中安身立命。特召左金吾卫上将军林琼秘密护送小皇子出宫抚养,待其长大成人后返朝归位。见此诏书,如本宫亲临,欲有谋害皇储者,杀无赦!”
第117章 山雨欲来袭
那一晚的月光亮得出奇,像一轮硕大的圆盘挂在天上,清辉倾泻,沐浴众生,以至于我每每回想起来都分不清那到底是现世还是梦境。
彤彤火光照亮的“景”字旗突然冲进了我家里,把平日里清净澹然的府邸祸害得一派乌烟瘴气。
爹爹被那群人套上枷锁拿走了,娘亲被一根白绫挂在了房梁上,我随一众下人一起被押解着出来,与屋檐上那轮明晃晃的圆月正好打了个照面。
我那时候心里竟只有一个念头,今天到底是十五还是十六?月亮怎么能这么圆呢?
那轮圆月倒映在院子正中的莲花瓮里,被往来行走的人震得碎裂开来,被滔天业火晕染开来,漫出了血一般的颜色。
我大梦初醒一般哭着喊着要见陛下,我不明白明明前几日还跟我下棋逗趣的人怎么会转头就把我家抄了?
恰好宫里传来旨意,要召我入宫觐见。
我跟着一个不知道叫富贵还是吉祥的小太监往宫里去,途径清宁宫,只见各位稳婆嬷嬷屋里屋外穿梭,小宫女们端着铜盆热水进进出出,院子里有一帮道士在设坛做醮,烟熏雾缭弄得跟阴间似的。
隐约间好像从哪里传出一声啼哭,紧接着稳婆出来报喜:皇后喜诞龙种,是个皇子!
众人欢天喜地跪了一地,玉皇大帝、观音菩萨还没谢完一遭,又有一人跑出来道:“皇后娘娘血崩了,快召太医!”
人们刚松下的那口气又被提了起来,于是又是一通鸡飞狗跳的忙活。
带我来的那个小太监被支使去干别的事了,我一个被召来面圣的人被扔在人来人往的清宁宫门口,没人顾得上我。
可能这就是上天施舍给我的最后的机会吧,我愣了片刻之后当机立断,先是偷偷潜回了自己在宫里的住处,收拾了一些值钱的物件儿,偷了一件小太监的衣裳,沿着高耸入云的城墙根,一路往城门而去。
走出去没几步,我听见清宁宫里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恸哭声。
那天晚上乱的像一团结在一起如何也扯不清的麻线, 柳家被抄、皇子诞生、皇后殡天……原本我还担心出不去宫门,可那一晚进进出出的宫女、太监、太医、大臣早就乱成粥了,城门郎根本无暇顾及,连问都没有问一声就放我走了。
好巧不巧,刚出宫门就有各府院衙门的马车候在门外,有个车夫急着出恭,缰绳都没栓牢就跑了,于是我又顺理成章地顺到了一辆马车。
去东市口找了一个老实憨厚的车夫,我在看似无处遁逃的月光之下逃离了那里。
马车一路向前,我看着头顶白惨惨的月光,不明来路,不知归途,我甚至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逃,柳家都没了,剩我一个人在这世上孤苦浮沉,还不如随着爹爹娘亲一起死了干净。
车速渐渐慢了下来,因为我看见了一棵挺适合上吊的歪脖子树。
打发走了车夫,我找了条还算结实的绸布往歪脖子树上一搭,垒了几块石头,正准备踩上去,却恍惚之间好像听见了一声婴孩的啼哭。
那声音哭哭停停,像那种凄厉的小猫叫,回荡在张牙舞爪的树林间,经久不散。
我循着声音看过去,登时起了一身的毛毛汗——那声音赫然来自我刚刚下来的马车!
我战战兢兢地掀开车帘,看见了一个被黄布包起来的小肉团子。
一梦惊醒,不管过去多久了,再梦见那一夜还是清晰如初。
寒冬腊月天里硬是吓出了一身冷汗来,我提了提盖在身上的硬棉被,却一点都没觉出暖和来。
许是因为太潮了,这床被也不知道有多久没晒过了,吸足了这里的潮湿气,感觉使点劲儿都能拧出水来。要靠它来暖和我,倒不如说是我暖和它,这么些日子了还没暖和过来。
不知道哪里锁链轻响,不见天日的地底下突然打进一束光来,还不等我适应,那光就又倏忽不见了,一切重归黑暗,暗里却夹杂了一串平缓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最后在我牢门前停了。
我偏头看了看,笑了,“原来是林琼林大将军大驾光临。”
“你不用跟我阴阳怪气的,”老头道,“我知道你心里怨我。”
说到这事上我还是恨得牙痒痒,也不跟那床捂不热的被窝置气了,一把掀开任由那点热乎气游走,几步上前质问道:“你为什么要带他们回来?!”
“我不想再逃了,”老头耷拉着眼皮波澜不惊道,“我已经逃了十二年了,十二年提心吊胆,跟山蜂作伴,住四处撒风漏气的破房子,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
“所以你就拿大狗子交换,踩着他换你的荣华富贵、功名利禄,”我一把把人拽过来,“你别忘了,他是陈皇后的亲骨肉,你这么做对得起陈皇后吗?来日九泉之下,你有什么脸面去面对她?!”
“他早晚是要回去的。”
“大狗子如今才几岁?你现在把他送回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城里,他能活几天?”
“他在你的庇护下,永远都不可能长大,永远都不可能回去!”那只鹰爪似的手覆在我手上,冰寒入骨,竟比我还凉上几分,硬生生将我抓在他前襟上的手撕扯去,“你根本不是怨我过早地把他暴露出来,你就是想把他藏一辈子,你就没打算有朝一日让他回去,是吗?”
我与他僵持片刻,颓然垂下了手:“那地方有什么好的?”
老头也叹了口气,“再怎么不好,那都是他家,他身上流着那个人的血,就注定不可能安安稳稳过一世。”
我顺着牢房冰冷的石壁滑下来,“两个孩子怎么样了?”
“安置在县衙的后院了,”老头道,“你放心,大狗子身份没确认之前,没人敢动他。”
“大狗子他……”我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大狗子他还好吗?
大狗子他能接受吗?
大狗子他……恨我吗?
想到最后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事已至此,也只能赌这一把了。如今外头什么情形了?”
老头道:“那个县令已经上书奏报皇上了,算算日子应该快到京城了。”
我点点头,“再有半月,一切就都尘埃落定了。”
“只怕用不了半月了,”老头一双精亮的眸子一眯,“有人已经到了。”
“是嘛,”我偏头笑了,“大皇子的人还是二皇子的人?”
如今朝堂上二龙相争早就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大皇子仁厚,二皇子聪慧,满朝臣子也都站好了队,所有人都觉得未来的天子一定会从这两位之中出。
如果这时候突然跳出来一个当年陈皇后的嫡子呢……
大皇子和二皇子的母妃皆为妃嫔,景皇后一直无所出,虽然朝廷律法没有明文规定一定要“立嫡不立长”,但自古以来“树元立嫡”的思想早已深入人心,大狗子回朝势必会对如今朝中分庭抗礼的局势产生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