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行(154)
我知道,皇上这是来了兴致了。
我搁下筷子站起来,先是走到韩棠身边站仰头看了片刻。又绕到榜眼跟前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后站定在探花面前,“你可知我大周疆域几许?”
探花郎一仰头,“太祖皇帝平前朝之乱,稳固江山,又经永隆、元顺年间开疆拓土,平突厥,灭吐蕃,如今我大周的疆域空古绝今。东至安东,西讫安西,北起单于府,南止日南都,十五道,三百六十州,下辖一千五百余县,万兆子民,疆土万万亩。”
“看来探花郎大周志背的不错,”我笑了笑,“那在你看来,各处为大周之手?”
“……手?”探花郎愣了下,“疆土就是疆土,何来手足之分?”
我轻轻一笑:“手者,抓取之用,供给全身,手所到之处,必定物资丰沛。所以在我看来,江南道——东临海,西抵蜀,南极岭,北带江,有绢丝鱼米之丰,又有盐茶铁税之富。运河所抵之处,物资畅行无阻。我将江南道寓为大周之手,探花郎以为如何?”
探花郎面色赧红,强辩了几句:“你这是……”再往后又没声了。
我接着转向那个榜眼,道:“我再问你,各处为大周之足?”
榜眼愣了愣,“足……足是用来走路的……走路的话……”
“一双脚,除了走路之用,更重要的站立。只有底盘牢固,方可屹立不倒。今我大周四邻,东有靺鞨、高丽,北有契丹、突厥,还有西边的吐蕃,南边的南诏。但纵观这些小国,唯突厥和吐蕃最为凶悍,扰我大周边境已久。四境不安,则国本不稳,所以依我看来,毗邻突厥的陇右道和紧邻吐蕃的剑南道分别为我大周的左右足,榜眼可有异议?”
这位榜眼比先前那个探花郎脾气大些,冷哼了一声,不理人了。
我笑了笑,最后来到一身红衣的新科状元面前,抬头看上去。那张姣好的面容上处变不惊,仿佛对方才朝堂上发生的事情置若罔闻。我彼时还是少年心思,就是看不惯他这副风轻云淡的样子,收了嬉笑模样,存了心思要让他难堪:“那在状元郎看来,各处为我大周之肩?”
状元郎不卑不亢,回我道:“洛阳。”
我愣了下,“为何?”
“按照你的说法,肩的作用无非是支撑头部,平衡肢体,而洛阳作为我朝的东都,控以三河,固以四塞,既连着着运河,又是长安城的最后一道屏障,肩这个位置舍他其谁?”
这个状元郎倒不是个单纯的绣花枕头,我又问了胸和腹,韩棠分别拿出潼关、巴蜀作答。我见这些难不住他,起了歪心思,“何处为我大周之尾?”
韩棠目之所及地顿了一下,凝眉看我:“尾?”
“正是尾巴的尾,”我冲他一笑,“状元郎可要想清楚了再作答。”
这个问题其实不难,要按照我那套推法,我相信韩棠心里早就有了答案。可难就难在无论韩棠把谁放在“尾”这个位置上,都得得罪人。我倒要看看,这位新登科的状元郎有多大的能耐,人还没入仕呢先把敌树上。
“看来还是小书更胜一筹,”庭上之人忽然爽朗大笑,打破了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
皇上有意为他解围,我也不好再步步紧逼,拱了拱手退回席上,继续跟我的鸽子蛋纠缠。
最后他们三个人一个进了工部一个进了礼部,唯有韩棠深得陛下器重,直接入了翰林院。一战成名的我也被应允,来日不必科考,翰林院里给我留了位置。
时隔多年,如今他是御前红人,我成了那个站在庭中窘迫的人。
皇上眯着眼审视了韩棠半晌,指节轻敲桌面,“小书你进来吧。”
我放下茶杯起身进到暖阁,见了礼刚站起来,皇上便道:“话你刚刚都听到了,你怎么说?”
我暗地里咬咬牙,心底暗搓搓升起一点报复的快意来,我若是这时候拒绝了,不知道这位韩大人该如何收场?
可如今的韩棠早就不是那个初出茅庐的状元郎了,他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就是算准了我不会对阿恒的事袖手旁观。
我冲上面的人拱了拱手,“臣愿意协助韩大人办理此案。”
从紫宸殿里出来,我跟韩棠一前一后走下丹陛。如今的陛下高深莫测,极少把情绪表露出来,可这次连我都能看出来圣心不悦,我不信久侍天子身侧的韩棠察觉不出来。
“为什么选我?”我冲着前面的背影道。
韩棠这次倒没拿什么“第一神童”的借口揶揄我,直言道:“受人所托。”
我追问:“什么人?”
“什么人不重要,”韩棠突然停下步子回过头来,“重要的是这件事你到底想不想查,要不要查,查到最后能不能担得住后果。”
我抿了抿唇,诚然,这件事无论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我终究还是得参与进来——不管是为了阿恒,还是为了韩棠。
我冲人伸手,“既然你让我协助你,那阿恒的信总得让我看一下吧。”
韩棠却是摇了摇头,“还不是时候。”
我皱了皱眉,“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五天后,”韩棠瞥了我一眼,转身继续往下走,“五天后杨鸿飞押解入京,你跟我去收人。”
沿着来时的路找回清宁宫,景皇后的宴已经散了,方才热热闹闹的大殿里只剩下一群婢女收拾杯盘狼藉。小莺儿和大狗子在殿前石阶上席地而坐,交头接耳不知道在密谋什么。
见我回来小莺儿当即站了起来,一脸不满地埋怨:“玉哥儿你去哪儿了?”
我先是冲着大狗子行了礼,大狗子愣了愣,略显生疏地让我平身,避开众人小声冲我道:“玉哥儿你别这样,我不习惯。”
我笑了笑,想摸摸他的头还是收住了,“这些都是做给外人看的,不能让他们抓住拿捏咱们的把柄。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些礼节,但咱们的关系也不是这些虚礼就能隔阂得了的。”
大狗子想开了,笑了一下,转瞬又收敛了:“你们要走了吗?”
我有点不忍心,但还是点了点头,“席已经散了,再待下去就不合规矩了。”
“那你们什么时候再来看我?”
“有机会就来。”
小莺儿也跟着点头,“我不是说我们找到了燕姐姐嘛,她开了一家糕点铺子,等我学会了下次来带给你吃。”
大狗子这才不情不愿地笑了。
一直把我们送出宫去,又在宫门前依依不舍了好半天大狗子才一步一回头地回去了。
小丫头一瞬间变了脸,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委委屈屈好像要落下泪来。
“我怎么觉得,大狗子好像并不开心呢。”
我拉着小莺儿往回走,“他只是还不适应,这些本来就该是他的,等他习惯了会开心起来的。”
“哦。”小丫头略带伤感地点了点头。
我突然摸到小丫头腕子上一串手钏,拉起来一看,晶莹剔透的红石榴玛瑙串成的,单是一颗就得价值不菲,更何况还是个头均匀光泽上乘的一整串。
我心里一咯噔,“哪来的?”
“大狗子送我的,好看吧!”小莺儿把腕子在阳光底下一晃,流光溢彩,险些晃了眼,“这个最好看,我就给戴上了。”
“……什么叫‘这个最好看’?”
小莺儿一脸自豪地拍了拍自己圆滚滚的小肚子,登时传出叮叮咚咚一顿响,“还有金镯子,珍珠项链,翡翠簪子……我也没细看,大狗子就一股脑都塞给我了。”
我:“……”
偷窃宫中财物是个什么罪刑来着?我这一颗脑袋还够砍吗?
“大狗子说了,这些东西咱们喜欢的留下,不喜欢的就找当铺兑成银子,等花完了再去找他要。”
我有些哭笑不得,这孩子真是穷苦日子过怕了,哪怕如今再也不用担心吃不饱穿不暖,有点好东西还是想着换成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