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行(145)
“好了,咱们继续下棋,”皇上笑道,“到谁了?该你了。”
我手执黑子斟酌了片刻,落子在一片白子正中。
“嗯?”皇上一愣。
这其实是一个自杀式的下法,下在这里不光此子没了生气,连同我那一片大场也被堵死了出路。如此一来我的满盘棋子已经是死了大半,却也有一点好处,便是将整盘白子的一分为二,再也无法连成一片。
“有意思,”皇上落子封死了我那半壁江山,笑了,“你从落第一颗棋子开始就在想着这一着了吧?不惜以一条大龙为饵,也要拼个两败俱伤。”
“不置之死地又怎么后生呢?”我拾起之前小心布局隐藏起来的一片边角位置,如荒原野草,重新经营,很快就连成了一片。
白子受此一挫,愚形已成,再怎么围追也来不及了。最后数子,黑白参半,竟然打了个平手。
“本事见长,”皇上往锦榻上一靠,笑道,“好久没人能跟朕下成平手了。”
“不过是一点小心思,赌的就是陛下的心慈手软。”我帮着徐明把黑白子分开归起来,斟酌片刻,又道:“陛下若真的想下棋,可以叫四皇子,他的棋技师从阿恒,比我好。”
“是吗?”皇上靠着软垫眯眼笑笑,“你这么一说,朕到真的来了兴致,看看他这些年跟着你俩都学了些什么。”
“从小到大,四皇子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帮我照顾弟弟妹妹。只是一点,这些年来艰难苦恨也没能压垮他,他腰背是直的,心思是正的,不管是之前还是以后,所言所行都能无愧于心。”我起身到庭中跪下,“在这里我大言不惭,想跟皇上讨个恩赏。”
皇上抓了把黑子又放了回去,“你想要什么?”
我伏地叩首:“不知陛下可还记得,当日在御花园里草民与韩棠等一甲三人文斗,仗着巧言善辩略胜一筹。陛下当时许我说翰林院给我留了一个位子,来日可不参加科考,直接入翰林院,不知如今可还当真?”
第137章 翰林
此话一出,不光陛下愣了,徐明在一旁也愣了下,手上一顿,一颗棋子落地,骨碌碌滚到我面前来。
“你想进翰林院?”皇上垂眸又问了一遍。
我跪着回:“是。”
这话多少有点不识抬举,自打我回来,陛下不光赦了我的死罪,还罚了两位皇子替我主持公道。我此时就该领旨谢恩回家庆祝劫后余生,怎么还能腆着脸再在这里讨要官职。
“为什么?”
“草民在这长安城里没有落脚之地,承蒙老相爷不嫌弃,收留我住在家里。只是除我之外,还有一个妹子,跟我一起在老相爷府上蹭吃蹭喝我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我又叩了个头,“所以求陛下赐我一官半职,我也好拿月钱交付房租。”
皇上没作声,徐明在一旁倒是笑了:“老相爷宽厚仁慈,怎么会惦记你那点租金。”
“草民知道老相爷不在意,是我自己心里不好意思。还有我那妹子,过不了几年也该及笄了,我总该为她攒点嫁妆。”
房里一时寂静无声,不知过了多久,锦榻之上的天子才有开口:“你先起来吧,你想要月钱,跟朕要就是了。你还像以前一样,没事便来宫里看看朕,陪朕聊聊天、下下棋,朕给你发月钱。”
“陛下想要见我,我自然随时觐见。只是我来看陛下是为亲情,是为真心,而不想每次面圣都是为了讨要那点月钱,我自己心里有愧,陛下见了我也烦了。”
“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伶牙俐齿,逮着歪理谁也说不过你,”陛下轻轻一笑,总算松了口,“罢了,你想进翰林院便进吧,只是……”
顿了一顿,转头对徐明道:“翰林院韩棠熟,你让他上点心,过两天带小书过去转转。”
徐明领旨称是。
我低着头狠狠咬了下唇,韩棠,徐明……如今这两人一个是天子近侍,一个是御前红人,也不知道有多少是拿柳家的鲜血换来的。
临走,陛下又道:“正则回来寄养在贤妃宫里,你们到底兄弟一场,回来这么久他也该想你了。找个人通传一声,去看看他吧。”
我心里一喜,赶紧谢恩:“谢陛下。”
我小的时候常在后宫晃悠,那时候只觉得宫墙真高呀,地方真大呀,殿宇真气派呀。今时今日再故地重游,却忽然生出另一番感慨来。
这里修的再大、再奢华也像是个笼子,被关在笼子里的人向外头的人炫耀:“看啊,这里多好,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辈子也不用为了生计奔波。”外头的人停留一步,看一眼,也便各奔东西去了。
贤妃娘娘早年间为陛下诞下过一位皇子,只可惜没过多久就夭折了。那位皇子如今若还在世,大狗子应该唤他一声三哥。三皇子去世后贤妃娘娘便诚心礼佛,鲜少露面,我记得以前经过她院门总能闻到一股浓厚的香灰味。
如今亦然。
先有领路的太监进去通传,过了会儿里头的木鱼声顿了顿,再响起来的时候那太监已经出来了,只道贤妃娘娘正在礼佛,四皇子住在偏殿,我直接过去就行了。
我举步入内,这院子也随了她的性子,宁静素雅,处处透着一股子禅意,唯独院角一棵红梅侥幸活了下来,稀稀拉拉开了几朵,给院子添了一缕人气。
这地方别说皇上不会来,只怕是太监宫女们除非万不得已,轻易也不会进到这里来。
我推开偏殿的门,乍暖还寒时候,房里还没返过暖来,我被扑面而来的阴凉气撞了满怀,当即打了一个哆嗦。
里头背光处坐了个人,听见动静抬起头来。片刻后整个人精神一抖,刚要扑上来,被我以手势压下来,跪下冲人恭敬行了一礼:“见过殿下。”
大狗子看起来还不适应这些,愣了会儿才想起来叫我平身,示意身边伺候的一个小太监先退下,眼睛看着人彻底出去了才站起来,几步奔至我面前,眼圈瞬间就红了:“玉哥儿……”
我抬手在人头上摸了摸,轻轻笑道:“好像又高了。”
大狗子抿着嘴埋怨:“你怎么才想起来看我?”
“你可别扁嘴,”我笑道,“到时候跟小莺儿一样落下一行金豆子来,我回去就告诉她,让她笑话你。”
大狗子忍了几忍,硬是被我逗笑了,“我才没哭呢。”
又往我身后张望着,“小莺儿呢?她怎么没来?”
我无奈苦笑:“你当这是什么地方?想来就能来的吗?”
“想走也走不了,”大狗子失望地垂下目光,又强打起精神来拉着我上前,“玉哥儿你坐,你今天怎么能来的?你现在住在哪儿啊?过得好吗?”
我在他先前做的案桌旁坐下来,瞥了一眼近手旁,只见桌面上铺着一卷佛经,纸上画的全是打架的小人儿。
大狗子面色一囧,急忙把自己的杰作收起来,“我就是无聊,随便画着玩儿的。”
我看看他桌上摆着的一只善琏湖笔,画起小人来也没比我自己做的紫毫好到哪里去。
我问他:“自打你来这儿,都有谁来看过你?”
“没什么人啊,”大狗子往我旁边大剌剌一坐,“就刚来的那几天来了几个看热闹的后宫娘娘,再往后就没人了。你是我这些天来见到的第一个不是这个院里的人。”
我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果不其然,自打我把人带回来后陛下就再也没来看过他。所有人都在等着陛下的态度,等着看大狗子以一个什么样的身份回来。偏偏当权者不作声,所有人便站在外围伸长了脖子揣摩,等得久了,就像是忘了一个这样的存在。
我一时间心疼万分,“那有人欺负你吗?”
大狗子摇摇头,“那倒没有,他们每天伺候我穿衣吃饭,我让他们干什么他们就干什么。就是都不爱说话,只有我问他们时他们才开口,其余时候就想一个个锯嘴葫芦。有时候我真的挺想小莺儿,至少她在的时候肯定不会这么安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