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一缕烟(9)
“……生之前我们就一直担心……我姐怀孕期间一直不是很顺利,全家人都担心得不得了,还好母女平安……是个女儿,我姐他们准备了一个男孩儿名、一个女孩儿名,备好的小孩儿衣服也是一套蓝的、一套粉的……”
谭知静难得开始滔滔不绝,余初却不知道该怎么插话了。他感受不到这种事带来的喜悦,也就不能理解谭知静此时的心情。
生孩子,全家人,男孩儿,女孩儿……
这应该是谭知静坐得离他最近的一次,余初却感觉两人无比的远。不是谭知静离他远,而是他离谭知静远,远得永远都走不到他身边。
“几点了?”余初突然问。
谭知静没有问他为什么不看手机而是问自己,带着醉酒的迟缓抬起左腕。
余初终于看到让他心心念念的手表是什么样子的,但马上就被戴着手表的手腕吸引了,之后是手背。
是成年人的手背,手背上有略微凸出来的青色的血管。余初说不清原由地盯着这些血管,移不开眼,心里火热。
他情不自禁地抬起手,移到那只手背上方,在半空中发起抖,最后终于摸了上去。
碰触的瞬间,那触感惊得他险些叫出来。
成年人的手立刻敏感地拿开了,余初抬起头,看见谭知静略有些惊讶的样子,倒是不见反感。
是因为喝醉了吗?还是因为手早就脏了,所以不在意……不在意……他不在意自己“可能”是同性恋吗?估计早就忘了。或者没忘,但依然不在意,因为自己是“小孩子”。
余初将这只胆大包天的手揣进裤兜里,攥紧那团纸巾,对谭知静说:“我觉得你讲题讲得特别清楚,你能帮我补课吗?我跟我爸说一声。”余初打着余副局的名号诱惑他。
谭知静不说话了,酒也醒了一些,考量这话的可信度。
余初越过他,扬声对大桌那边说:“郑叔,我想让谭哥去我家帮我补课,行吗?”
郑副处问谭知静:“小谭有时间吗?”
谭知静笑着转过头去,说:“当然有。”
第9章 余初的小世界
谭知静唯一一次去余初的这个家,那天余副局不在,只有余初和他妈妈。
其实单看余初就能猜到他妈妈是个美人,但谭知静之前没想过这个,所以乍一见余初的妈妈来开门,不经意被引起几分讶异,无关其他,是类似于在平庸的街上偶见一丛开得异常美丽的玫瑰,或者在喧闹的超市里忽然听到一段动人的旋律。
那个小孩儿就站在他妈妈身后,像是拿自己母亲当盾牌,藏住自己,然后歪着身子露出一个小脑袋,冲自己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谭知静回他一个和善的笑容,头脑中自动得出一个结论:给余公子当补习老师总好过给郑公子当司机。
将谭知静迎进门后,母子俩就自发调换了位置,余初移到前面,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客人用的拖鞋,强调一句:“这双没人穿过。”
谭知静还是穿的那件黑色羊绒长款大衣,他脱下来,余初伸手想接,又停在半路,朝谭知静张开手掌,展示自己干净的手掌,同时用眼神询问着。
谭知静又笑了,问他:“挂哪里?”余初指给他一个远离其他衣物的挂钩。
余初的妈妈完全不管接待客人,她不仅长相遗世独立,气质与言行亦是,自始至终只和谭知静说了两句话,一句是“你好”,一句是“麻烦你了”,然后就对余初说:“你好好跟老师上课。”就自顾去别的屋了。
余初小大人似的引着谭知静往里走,整个房子的干净整洁在谭知静心中引起极大的舒适,直到他们进到余初的房间。
余初的房间也不能算是脏乱,只是东西太多、太杂,各种大小物件不顾色调地挤在一起,看一眼就像被所有颜色打了一顿乱拳。床上的被子叠得倒是挺方正的,但是床单和被罩的颜色花里胡哨的,地上铺了几块地毯,也花里胡哨的。墙上都没有幸免,就像美剧里的那种青少年的房间,墙上贴满画报,宁可画报和画报重叠也不肯留一丝缝隙,一直贴到屋顶。
谭知静不由抬头看眼天花板,这是余初房间里唯一的净土。
很难想象把客厅和其他房间装修成那种简约整洁风格的父母能允许孩子把自己的屋子折腾成这样。
谭知静因此得到一个错误的认知:余初是被父母宠溺长大的小孩。
书桌靠墙的部分摆了许多小物件,但是其余地方还是很干净的,已经摆好课本和卷子。桌前也摆好两把椅子,挨得很近。余初请谭知静坐。谭知静坐下的时候,顺势将椅子往旁边挪了挪,和另一把椅子拉开些距离。余初悄悄瞥他一眼,有些幻想被戳破的不忿,还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和谭知静离得这么近,他还是难免觉得紧张。
谭知静拿出手机调出闹钟功能,像是真的在征求余初的意见:“我们定一个四十五分钟吧,一节课的时间,再长就容易注意力不集中了,而且一次不用学太多,我怕你消化不过来。”
余初在心里把他的话自动翻译成:“我只愿意在你身上花四十五分钟。”然后乖乖点了点头。
余初要装好学生,主动把上一次月考的卷子拿出来,“你能帮我看看,我该先从哪一科开始努力呀?”
谭知静准备把那些卷子拿过来,余初又开始装小孩儿,双手在卷面上一护,用可怜巴巴的语气说:“你可别笑话我!”
谭知静又笑了,“怎么会。”
语文,数学,英语,物理,化学,生物……谭知静挨个扫了一遍,偏科到让人难以置信。即使以他高材生的眼光来看,余初的语文和英语都能算高分,尤其生物,是满分,而剩下三科则通通没有及格。
“为什么选了理科?”谭知静一针见血地问。
“因为我爸学的文科,我要跟他不一样!”余初笑嘻嘻地回答。
谭知静只当他随口乱说,有些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把数理化三科的卷子放在最上面。
余初没猜错,谭知静也是一中毕业的,这么多年来,学校的规矩一直没变过,月考的理综试卷虽然是按高考模式来出题,三科的试卷却是分开的,方便科任老师批改和讲解。
谭知静看着这些印着母校名字的卷子,不由回想起自己像余初这么大的时候的样子。
“你需要参加高考吗?”他问余初。
“要。”余初点点头,“你那天听见郑铎说的了,是吗?他想直接出国,但是郑叔对他老是不放心,怕他在外面惹事,咱们这边就是这种风气,都谨慎……其实要我说,出国才好,在国内惹了事更麻烦,所以我觉得郑叔其实是舍不得,怕郑铎一去心就野了,不愿回来了。”
谭知静对他这番颇显世故的发言没有表态,余初就知道自己表现错了,不该提这个。
“所以你也要先参加高考?”
余初不敢乱开口了,只点头。
“然后呢?在国内上一两年大学吗?”
余初转了转眼珠,“应该是吧……”余副局曾经说,只要他能考过本科线,就能在本省随便挑大学。他冷不丁又想起郑铎那句:“你巴结好我爸比考十个博士都有用。”
余初敏感地去看谭知静的脸,见他正看自己化学卷子上的分数:46。脸上顿时一阵火烧火燎的痛,眼里也烧得干涩,但马上又有点湿漉漉的,感觉立刻就要哭出来。
谭知静不经意看到他这表情,诧异地挑了下眉,安慰道:“离高考还有三个多月,你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他语气这么温柔,余初更忍不住了,忙低下头“嗯”了一声,假装翻找课本,把眼泪忍回去。
他也不知道刚刚那股强烈的羞耻与愤懑是从何而来。也许要等他长大了,再回忆此刻,以及与此刻类似的时刻,才能领悟到,这是他少年人的敏感在那些理所当然的事里发现了强烈的不合理,一种模糊的新认知开始出现在他尚未稳固的三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