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丁神通(41)
孔雀,老虎。麦秋宇衣衫简单,陈麟声却想到它们灿烂而鲜艳的皮毛。
镜头一转,照见人群中的雅各布,年轻的雅各布,面庞红润而洁净。他一手插袋,笑着看向麦秋宇。
看到这里,麦秋宇点了暂停。
“雅各布死了。”他声音沙哑。
陈麟声收回目光,一言未发。他想起人群里的雅各布,那双笑着的眼,像看到自己。
麦秋宇没再说什么,他停在那一幕看了很久,然后点下了删除。
删去整支视频,利落,干脆。
整个操作没有声音,陈麟声却好像听见枪响。
“你睡着的时候,有人一直打电话给你,”麦秋宇从自己口袋里掏出陈麟声的手机,“我没有接。”
陈麟声接过,按亮屏幕,十几个未接来电,来自同一个电话号码。
还有一条短信,施简发来的,已读。
他说:哥,生日快乐。
“今天是你生日?”麦秋宇问。
陈麟声点了点头:“嗯。”
买来蛋糕,麦秋宇让他许愿。
多少年没有做过的动作。他僵硬地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说出来也可以实现。”麦秋宇说。
陈麟声笑了笑,终究没有说出口。
这一晚,发生的事,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太快接受是否会显得饥渴和心存不良,陈麟声还在思忖,麦秋宇喝得微醉,大手摸索上来。
麦秋宇坦然接受他的秘密。仿佛他已在别人身上见过千千万万遍这团额外生出的器官。
隐约的,陈麟声发觉自己踏上一条已知结局的道路。其实雅各布说的话未必可信,或许他只是临时死前奋力一搏罢了。
可麦秋宇删视频的动作之快,和雅各布说所言严丝合缝地照应。
兔死狐悲,陈麟声的胃又在绞痛,让他想要蜷缩。
麦秋宇不允许他回避。他吻得用力,几乎笨拙,死死压住他,有超越情欲的悲恸。脸颊间潮湿的,究竟是汗还是眼泪。他不愿深究了。
死亡是低温烫伤,人总是后知后觉到痛。陈麟声回抱回去,手臂箍紧,像幼年抱紧他、阻止他冲进家里的警察。他放纵了麦秋宇,容忍他在自己身上想到另一个人,如此慷慨,仿佛麦秋宇之前吻的不是他。他自愿削足适履。心已经空了,空到气球一般扁下来,堆叠在一起。
麦秋宇摸着他的脸,在他耳边讲了一句西语。
意乱情迷之间,为什么说他听不懂的话。陈麟声很想问,但他选择默不作声。脱力,却并没有忘乎所以,像躺在云上,他眼睛失焦,迷糊地走了神。
这是他的生日。其实这些年,他都没怎么庆祝过生日。父母接连离开后,他再没快乐过,像死在小时候。异国他乡,死里逃生,和刚认识了几个月的男人如此亲密。这都不是他曾预想的人生。
“就算有台风,我也会为你闯进台风里。”麦秋宇在他耳边沉声说。
让人牙酸的情话。
陈麟声笑了笑,闭上了眼睛。
直到离开墨西哥,麦秋宇也没有向他介绍那间别墅的主人是谁。雅各布是怎么死的?翠斯特怎么样了?枪支如何处理?走进机场,这些人就好像从未存在过。
麦秋宇没有提起,或许因为陈麟声不是一个值得把私事掰开细讲的人。
坐上飞机,望着渐渐缩小的地面,陈麟声明白,他此生再也不会踏足墨西哥。
第41章
陈麟声请假半个月,不仅没被开除,还涨了薪水。老裁缝晚年走运,西装店接到大生意。他忽然忙碌起来,被迫,也自愿。又半个月,掌心熟悉所有的布料,他投入进去,渐渐上手。
白人同事相貌不佳,收到的小费也少,月底黑着脸辞职,临走前瞥陈麟声一眼,想要剜掉他的肉。所有工作的本质都是出卖。有时出卖才能,有时出卖相貌,大多时候则出卖幻想,人和人共同的幻想。他的相貌,不适合贩卖精致的上等生活梦。
意大利老裁缝脾气不好,讲话歹毒,说离职的Sam看起来有洗不掉的披萨味。
陈麟声斯文地翻译一句中国谚语给他听:“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老裁缝从柜台里仰起头,套在脖子上的软尺一直垂到膝前,他说:“陈,你应该去写书。”
这种水平就可以写书?那中国随便一个三岁小孩也可以开个人签售会。陈麟声笑一笑,将手上最后一件西装挂好,轻轻拂去褶皱。要下班了,他却不愿意走,磨蹭到老裁缝要关门去喝酒,他才推上自行车往公寓走。
他剪短了头发,灰白发丝已不见踪影。在机场分别时,麦秋宇替他戴好帽子,拇指抹过眉尾,淡淡地说:“把头发染回来吧。”说完就走了,头也没回。
陈麟声站在原地看他背影,傻了。一些两个人心知肚明的东西,突然就这样说出来,他面上发窘,一回家就赌气般推光了头发。这些天慢慢长出来,短短的青茬,绒绒地包着他饱满的脑袋。
头发都长出来了,麦秋宇还是没有联系他。墨西哥旅途中冒一场险,死里逃生,接吻,上床,回加拿大。到今天,他们十四天没见面。
偷戒指的心本不坚决,但想到自己竟然被白睡一场,陈麟声黑着脸捅开了房间的锁,钥匙哗啦啦乱晃。电话不合时宜地震动,他站在门口,阴沉着脸接起:“找谁?”
那边讲的是英语,从陈麟声念的大学打来,没说职位,没说目的,只说约他明天见面。陈麟声问他有什么事,对面讲,你有一门课缺勤太多。陈麟声走到书桌前哗啦翻动书页,对比笔记,发现自己确实有这样一门课。可按理说,他已经办了休学。
他张口解释,听见那边的轻笑。
翌日早上八点,在一家咖啡店,陈麟声见到了麦秋宇。对方穿得很斯文而休闲,戴框架眼镜,灰外套加牛仔裤,手里拿着一支铅笔和一沓纸。
陈麟声摘下斜挎包,在他对面坐下。
麦秋宇抬头看了一眼,笑了:“要做和尚啊。”
是说他的头发。陈麟声没回答,他还在生气。但究竟是生什么气,他自己也想不明白。那颗遮盖很久的自尊心被麦秋宇戳得发火,他甚至怀疑麦秋宇是故意的。
麦秋宇埋下头去,掀过一页纸,云淡风轻地问:“不问问我去哪儿了?
“不感兴趣。”陈麟声说。
麦秋宇似乎对这个答案不满意,他又抬起头,盯着陈麟声的眼睛,认真地讲:“我跑去你们学校偷东西,被人抓到,刚刚交钱保释。”
看他眼睛好像真有此事,陈麟声犹豫几秒,问:“偷什么。”
“你的入学资料,”麦秋宇晃了晃手里的纸。
陈麟声的脸立刻冷了。
“我开玩笑的,”麦秋宇笑了,哄小孩一样放低声音。桌上一杯咖啡,一杯鲜榨果汁,杯沿放了一块小小的柠檬片。
“你的。”麦秋宇把果汁推到他跟前。
装什么,陈麟声心想,明明第一次见面就请他喝了酒,今天忽然请他喝果汁。心里虽然这样想,陈麟声还是道了一声谢。
“你比我想得更年轻。”麦秋宇还在看那一页。他知道陈麟声的生日,却不知道他的出生年份,今天看他资料时看到,吓了一跳。唯一值得庆幸的,他已经成年了。
睡都睡过了,讲这种话。陈麟声反问:“你多大。”
“我不会讲的,”大出陈麟声好多岁,麦秋宇有些不愿意承认。他还以为他们是同龄人。
“我长得老。”陈麟声抿一口果汁,舌头被酸倒,不禁皱眉。
“不是长相,是你心事太重,”麦秋宇说,“但你胆子很大,这倒是符合你的年纪。”
陈麟声没说话,他满嘴都是橙子味道。
“你知道的,只要你肯说,我能帮你。”麦秋宇抬起头,某个角度,他的眼镜反着白光。
“你怎么知道你能帮我。”
“我相信,天底下大多事都可以用钱摆平。”
“你有钱?”这话近乎挑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