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丁神通(62)
楼梯窄如羊肠,空纸箱和旧皮鞋随意堆放,薄薄的墙皮兜不住住客的嘈杂,炒菜呛油声和孩童啼哭混在一起,直往人耳朵里灌。
越往前走,麦秋宇的面色就越凝重。
他不是没有心理准备。
为了耍弄米辛和威廉,他特意让二人看过两部港岛鬼片后搬进这里。老楼年久失修,春联斑驳,灯光昏暗,米辛眼里处处鬼影重重。
她常打电话怒斥麦秋宇,说他不怀好意。麦秋宇提出,你可以搬出去,用自己的钱租新的房子。守财奴米辛犹豫几秒,挂掉电话。
为了低廉的租金,总有人愿意与鬼同住。
譬如陈麟声。
他拒绝严木介绍的公寓后,竟转头住进了这里。
哗啦一声,施简拉开防盗铁门,摸出钥匙往锁眼里捅。
麦秋宇站在旁边等,胳膊蹭到了墙皮,开裂的漆片刷刷剥落。
一切都那么旧,那么老。
他用来施展恶作剧的地方,承载着陈麟声日复一日的生活。
麦秋宇说不出话。
他曾经因陈麟声离开后照常生活而痛苦,心有不甘,于是出面破坏、搅乱。他一边幻想陈麟声的幸福,一边施予报复。
通向客厅的天花板低垂,麦秋宇抬不起头。
他从没想过陈麟声会过得不好。
加拿大的地下室不过是用来欺骗的布景,一个自私狠心的小偷,怎么会过得不好?
从厨房走进阳台,又从客厅拐进卧室,麦秋宇忽然很想抽烟。
他猜想陈麟声左右逢源时,对方或许正牵着女儿的手回家,一大一小小心翼翼地绕过衣帽架和破损的花盆,拖开生锈的防盗门,走进只有一块地砖那么大的玄关。
陈麟声过得不好。青色地砖的裂纹,墙角的水渍,一边门关不上的壁橱,都在印证一点:陈麟声过得不好。
“看看吧,我们就住在这种地方。”施简皮笑肉不笑,他自认是家道中落的上进青年,看到麦秋宇这种富家子弟,心中难免不屑。
“我记得,他从前住在施家的别墅。”扫视一圈,麦秋宇转过身来。
他不是没派人跟踪过陈麟声。
保镖说,陈麟声活得光鲜。
得知这一点时,麦秋宇冲动地定下了飞回港岛的机票。他警告自己,只这一次,就一次,去问个清楚。然后就把这个人忘了,彻底忘了。
“从前是。”施简耸肩。
“为什么搬到这里。”
“我爸把他赶出来了。”
“为什么。”
“因为他中风了,没办法继续虐待我哥,”施简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一屁股坐进沙发,“但他又不想看到我哥安然无恙的样子。。”
“虐待?”麦秋宇皱眉。
“就是拿鞭子抽,拿电棍打,关禁闭,不给饭吃。”施简说得云淡风轻。
他和陈麟声一起经受过,算是一个战壕的战友。
“为什么不报警。”麦秋宇问。
施简嗤笑:“你以为我们那时候摸得到电话吗?”
“后来我和我哥都长大了,老头就不这么干了,”施简抿了一口啤酒,眼神放空,他在回忆,“我哥一反抗,他就不给我哥饭吃。”
米和白砂糖都锁在橱柜里,而厨房也多加了一道锁。
施简有意将自己的午餐偷偷分给表哥,但那半个煎蛋和一勺土豆泥根本填不饱肚子。
陈麟声饿到脸庞苍白,在学校上小测时忽然晕倒。青春期时,他性情冰冷,疏远了许多同学和师长。看到他一动不动趴在桌上,所有人都以为他用睡觉来蔑视学校。
他昏沉醒来时,桌下压着一张只写了两道题的试卷。
那次小测,陈麟声的成绩降到了倒数。
施岩仲在外很会装模作样。败掉了租产燕春来后开始舞文弄墨,假装成清高的读书人,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是因不喜世俗污浊放弃做生意,而非经营不善。
在老师心中,陈麟声自甘堕落,而施岩仲文人慈心,不惜变卖古董养育妹妹的小孩,供他读书。
“他的父母呢?”
“我姑夫,听说是自杀了,小姑,据说她去了加拿大。”
听说,据说。
他这个小姑早早和长兄断绝了往来,至于她嫁给了什么人,连施岩仲似乎也不知道。
“这之前发生什么事了吗。”
“不知。”施简摇了摇头。当年他还年幼,对上一辈的往事不甚了解。
他只记得姑姑瘦削干练,说话风趣。
施岩仲常常因此训斥她丢了施家的脸面。但面对自己的妹妹,施岩仲的口吻更像是恨铁不成钢,他出手大方,三天两头地安排安嫂烧菜煲汤给母子俩补身体。
想来,她大概因为施岩仲这段时间的慷慨作派,才决定将陈麟声留在施家。
“所以他选择去加拿大读书。”像推测,更像是恍然大悟。
麦秋宇的声音很低,施简甚至没听清楚:“什么?”
“我说,是谁供他去加拿大读书?”
“我爸,”施简回忆着,“算借款,还有利息。”
施岩仲放出的高利贷,黑帮看到都要惊诧。
就算这样,陈麟声也还是答应了。
施简想了想,补充道:“应该还交出了小姑的私产。”
他并不清楚小姑具体就给了陈麟声什么,只知道陈麟声有,且这些年来被施岩仲剥夺殆尽。
后来连母亲贴身的项链都被陈麟声拿了出来,以交换妮妮的手术费用。
麦秋宇沉默了。他想起陈麟声惨不忍睹的大学成绩,以及他在裁缝店兼职时,被白人欺凌也忍气吞声的样子。陈麟声不敢反抗,因为他没有依靠。
茶几下有一本相册,麦秋宇将它端到桌面,信手翻开。
施简学生时代的照片映入眼帘,麦秋宇匆匆翻过,直到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他才放慢了速隔度。
隔着光阴,他的手指抚上那张青涩的面庞,照片泛黄,那人眼皮上的小痣像一粒尘,淹没在过度曝光之中。
他想起陈麟声的试探、局促、强装出的勇敢,心底浮起一丝释然。
他愿意原谅。原谅陈麟声因为贫穷才铤而走险,又因良心未泯而将赃物归还。他巴不得快些原谅。
他宁愿是自己错怪陈麟声。
“你们在哪里认识的。”施简好奇,记忆中,面前的人从未近距离出现在生活中过。
“加拿大。”
“原来如此。”施简点头。
“还想问什么。”
“你是不是还喜欢我哥。”施简看着麦秋宇缓缓挪动的指腹,紧紧贴着照片里的年轻人。
麦秋宇没回答,但施简自认得到了答案:“那你当初为什么离开他。”
“是他离开我的。”麦秋宇答。
施简愣了。他想到陈麟声回港的理由,顿时背后一凉。难道他才是拆散表哥和爱人的罪魁祸首?今天打了姓麦的就足以他后怕一阵,假如让此人知道自己是陈麟声回港的理由,他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看这张。”施简引开话题,朝相册点去,“他成绩最好的一年,还久违地参加了篮球赛。”
照片里,陈麟声站在人群中微笑,身穿白色衬衫。十七岁,或者是十六岁,在考场和赛场上证明了自己,仿佛戳破了人生的乌云,于是,一缕阳光照下来,照着他意气风发的脸。
麦秋宇见过他这个样子。在墨西哥,陈麟声喝了酒,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他口袋里偷走了钱包。
“诶,你别拿走啊。”施简按住麦秋宇想抽出照片的手,“换一张,换一张不那么明显的。”
整本相册,只有这一张陈麟声笑着的照片。
最后,麦秋宇得到了一张施简和陈麟声的合照。陈麟声戴着帽子,没有表情。一旁的施简却笑得灿烂。
“你可以把我撕掉,别乱丢就好。”施简送他出门。
“一周之内搬家,”麦秋宇低声道,“别再回来。”
“你忘恩负义!”施简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