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华年(108)
他暗自觉得人本性都是贪心不足的,明明能全身而退已是万幸,换别人定是欢欢喜喜去庙里烧香还愿,他居然心痛得难以喘息……定是被云珩宠惯坏了。
一片叶子飞得再高,哪怕一瞬间碰到云端,也终究是要落下来的。
造办处的差事立竿见影少了大半,赦书第二日下到众人面前,瑞和帝安排阿绫八月十八云珩大婚当日启程,早一日,晚一日,都算抗旨不尊。
众人恭喜他升迁之余,也有孔甯之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难不成那些流言尽数都是假的?
阿绫提前两日休了假,赵主事对他与太子间的风波纠葛一知半解,却也好心让阿栎每日提早下值陪他。
还是那句话,朝中情势此一时彼一时,毕竟曾是太子心腹,难保不会借什么机杀回来,眼前留一线日后总是好相见的。
阿栎提了几大盒子外城点心回到香雪别院,隔着窗子喊他:“出来帮我拎。”
阿绫收了针,出屋便是一愣:“我骑马回去,拿不下这么多。”
“那就拿一半。我阿娘和阿婆喜欢吃这些,你就受受累。”阿栎笑得有些殷勤,“早十天前我信就寄回去了,她们这会也该收到了,八成正欢欢喜喜准备着给你接风洗尘呢,叶都事。”
阿绫知道他是调侃,可却提不起半分与他玩闹的兴致。
“啧。”看他情绪低落,阿栎挠了挠后脑勺,颇有些懊恼,“是我说错话了,你别在意……”
“没有。”阿绫拍拍他的肩,率先替他将东西拎进屋子,“不过,日后我不在,你这张嘴的确要谨慎些。别人的事少插话,更不要插手。见不惯的就当看不到,千万不要强出头。”
他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阿栎的屋子竟也已经收拾了个七七八八,摊了满屋的宝贝话本子全都不见了,桌上放着两个打好的大包袱,床榻上光秃秃的,连地都扫得一尘不染。
阿绫诧异地看着他,指腹摸着窗台边沿走一遭,依旧是白白净净:“你,要搬走?”
“嗯,回排屋。赵主事已经替我重新安排了,还住我们之前那间,一个人住,今晚就搬。”
“……殿下又不会赶你,眼见着天要凉了,排屋那么冷,你……”
阿栎一条胳膊揽过他的肩膀拍了拍:“我哪有那么厚的脸皮。以后你与太子没瓜葛了,我自然也不能赖着不走不是。”
说没瓜葛,就真的这样干脆地没瓜葛了么……
眼见着一个月了,自那日御书房仓皇一面,哪怕日日进宫,他也再没见过云珩。
阿绫回头看了一眼开始落叶的梨树,心中也是一样冷清空荡。
兴许,这辈子都难见了吧……
“好了好了别想了,吃过了东西呢,你陪我把这些物什搬去排屋。”阿栎拖着他往外走,“今日给你践行,哥哥我豁出去了,走,去枫香居!”
想到明日要动身,阿绫克制,一坛子罗浮春只浅饮半盅,剩下的都叫阿栎一个人灌下了肚,也不知这算是谁给谁践行。
“人长大了啊,总是要分开的。你也不必太难过。”阿栎喝了酒倒是显出几分正经,“过年我便回去,我阿娘和绣庄,你替我多担待些。”
“家里不必顾虑,你照顾好自己。若……真是遇上什么棘手的事没人商量,就去找找忍冬姑姑或者四喜公公,他们能帮你的,定会帮你。”阿绫始终不大放心将他一个人留在京城里。
“得了吧。”阿栎白了他一眼,“是不是还要我顺带给你递太子殿下的消息啊……阿绫,可别死心眼了,你这厢恋恋不舍,人家明日可是要娶亲的,美人在怀,八成没多久就将你忘透了……”
阿绫笑笑,他倒是巴不得云珩能将他放下,安安稳稳做他的储君,有朝一日顺利登上帝位,君临天下,治出一派休明盛世。
这些日子,他时常这样想。
只要想到自己的心上人会成为一代明君,万人敬仰,心里的不甘不舍便也能平息许多。
半夜里起了妖风,伴着骤落的一场大雨,阿绫本就睡不着,听着幕天席地的雨声发呆,雷鸣间隙,忽闻东厢的窗子被一阵狂风吹开,吱呀作响。
厢房里的桌椅都是名贵木头,经不住泡,他慌忙起身,胡乱穿件披风冲到院中。
中秋过后的雨没半分温柔,甫一出门,密集的冷雨淋得人睁不开眼,不过几步路衣裳就半湿了。
阿绫进了东厢,将一扇扇窗子从里头栓牢,关门转身的刹那,一道惊雷劈下,天地骤白。
风雨声太吵,他甚至没听到大门是何时打开的,一条孤零零的人影正淋在雨里。
第93章
阿绫愣了愣,急忙冲过去,将披风脱下撑起,遮住二人头顶喊道:“殿下这是做什么!四喜呢?”
成亲前夜,他不好好呆在宫里等天亮行礼,竟冒雨跑出宫来!
“跟我走。”云珩不由分说,拉起他便往外跑。
“等等!”阿绫心觉不对,他身上酒气萦绕,“下着雨,殿下要去哪里?”
云珩不答,阿绫拽着披风,只剩一只手拗不过他,在雨中踉踉跄跄被他拽出了大门,一抬头便是一架马车,是他们第一次一同出宫的那辆。
四喜满面愁云,冒雨坐在车梁上,忧心忡忡看着他。
云珩率先迈上去,对阿绫伸出手,“上车。”
只淋了这么半刻,他的头发就湿得丝丝缕缕,粘在颊边,好不狼狈。
阿绫不愿他醉酒又淋雨,看了四喜一眼,便跟着上去了。
他用披风替云珩擦淋湿的头发,又再追问:“殿下,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去……”云珩怔了怔,继而一笑,“无妨,去哪儿都无妨,你怕冷,我们就往南走。阿绫,我不做太子了,我带你走。天涯海角,还怕没有一处容得下我们吗。”
“……你!”纵使知道这是醉话,可阿绫也还是被他结结实实吓了一跳,他只道云珩是喝醉,忤逆圣意来送他,不想竟是要带他私奔,“殿下胡闹,宫里若是发现太子丢了还不要翻了天。”说着,阿绫将车厢木门开了个缝隙,对四喜道,“四喜公公,我们快些回宫。”
“不回。往城外走。”云珩扑过来紧紧抱住他,罔顾面露难色的四喜,“就当我八岁那年被人伢子拐走了,云璿想做太子,就让给他做好了。若父皇不喜欢他勾党结派心地不纯,还可以培养云璋,实在不济,还有云璟……”
“什……什么……”阿绫结舌,车里太昏暗,他实在看不出云珩到底几分清醒。闹出这么大纰漏,万一明日的大婚出了差池,谁担待得起。
“殿下……你听我说……”
“不是殿下,以后都不是殿下了。阿绫……”云珩埋头在他侧颈,“那些东西我本也不想要。我们躲一阵子,悄悄过活,日子久了,知道我没有威胁,他们自然会放过我们吧……”
还知道要躲,看样子,他并没有彻底喝醉,只是心中郁结太深,借酒劲闹脾气罢了。
车厢里什么都没有,别说南下,他们怕是连外城的门都出不去。
阿绫给四喜使了个眼色:“公公不要坐在这里,去避避雨先。”
四喜会意,替他们关上厢门,跳下了车子。
阿绫静静给他抱了半晌,眼见着四喜的影子消失了才低头轻声问他:“云珩,你不要做太子了是么……要与我远走高飞?”
云珩下巴磨着他的锁骨点头。
“那,木棉四喜要不要做宫人,熊毅要不要做侍卫?他们知情不报,协助你出宫,谁来护晞耀宫一宫人的性命?”
那双勒着他的胳膊一抖。
虽然是下人,但云珩与宫里其他颐指气使,动辄打骂的主子们不同,常常嘴上说要惩戒,可晞耀宫的小丫头小太监们,从不曾因为鸡毛蒜皮受责罚,差事办不妥顶多思个过罢了。而陪他最久的木棉四喜更是家人一般真诚相待,他怎么可能弃这些人性命不顾。